那棵老椿樹長在村口不知多少年了,自從我見到它的那一天起,它就已是樹桿粗壯,枝葉繁茂。如今三十年過去了,當(dāng)我妄圖打撈遺失在這里的童年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時間就像深秋里的落葉,被歲月的波瀾揉皺、遺棄,打撈只能是徒勞。 故鄉(xiāng)變了,一切在發(fā)生著變化。先前的茅草屋再也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青磚瓦屋紅磚樓房。只有那棵老椿樹,依舊以一種沉默的方式在歲月里回望,皺巴巴的樹皮經(jīng)歷了多少的風(fēng)雨和滄桑?這就像在一個人的臉上,沒有什么比一條皺紋更真實、更有表現(xiàn)力,它猶如一個人內(nèi)心浮上來的波瀾,一種最基本的意象,或者一個最有概括力的深邃寓言,人的境況的原型表達。 兒童時代的純真連同這個椿樹的根一樣深深地埋在這里,那時,我不敢沿著出村的路走得太遠,只要回頭看見這棵椿樹,我就往回走,直至走入那間低矮的茅草屋,為祖父點上一鍋旱煙,看他吧嗒地張大嘴呵氣。也就是在這樣的歲月里,我無意發(fā)現(xiàn)了祖父的牙全掉了,腮幫癟得無依無靠,就像滿樹的葉子,一到秋天就落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橫在空中,任隨秋風(fēng)搖晃。頓然,一種憂傷,一種對昨日的追憶開始在我心里萌芽并且產(chǎn)生。 我對故鄉(xiāng)的感情也就是在這樣的歲月里滋生暗長著,尤其是我沿著這條村路走出去再回來的時候,在這棵老椿樹下,我的祖父已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塊木頭寫下了他最后的簡歷,寂寞的、無可奈何的人類的歸宿。我總是琢磨著祖父最后一刻的表情,他無力的眼神把我們看了一遍,有欣慰,有不舍,但再也沒有以前吸旱煙時的怡然了。孩子們都已出去打拼,而我的祖父,他住在不變的地平線上沉默不語,守著他的家園,春去秋來,與他對望時間最長的也只有這棵老樹。 老椿樹實在太老了,有經(jīng)驗的老頭敲擊它身軀的時候,聽到里面有空洞的回聲,但這聲音渾厚、沉悶,像祖父在我們面前臨終。我至今還記得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離家千里,莫忘根吶!”但我當(dāng)時根本沒有聽懂,祖父下葬的那一天,我坐在這棵老椿樹的露出地面的樹根上,暇想著每一次風(fēng)雨襲來,它依舊站得那么鎮(zhèn)定那么超然的情景。這么多年以來,這種源自生命深處的力量,叫我如何不把昔日投向名枷利鎖的目光解放出來?這回,我才知道我的目光終于有了比較高比較明朗比較開闊的地方可停靠和逗留。 穿過季節(jié),我看見往日沉甸甸的十月和五月;透過祖先們肩頭的節(jié)奏,我看見了麥子和稻穗歸家的微笑,和著每一個溫暖的日子……(石澤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