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芨芨草長得比他還高的時候,是姓金的一位解放大軍的團長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榮生像一只快要餓死的干貓。他是農奴的兒子。他的父親叫扎西,他的母親是彝族,他們把他扔在路邊,與其餓死,不如讓哪個好心的人把他領養(yǎng)。 金哲團長發(fā)現(xiàn)了他,當然也就是金團長收留了他。在解放大軍進藏時,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金團長的愛人是白族,是劍川白族。白族當然是大多居住在山水秀麗的大理壩子,電影《五朵金花》里那個美麗的地方。這里設了一個軍部,除了通訊連、警衛(wèi)連、偵察連、作訊部、參謀部、政治部外,大多是首長及家屬住區(qū)。金團長的愛人李寶山也安置在這個野戰(zhàn)軍軍部,他收養(yǎng)的兒子,自然也由李寶山照顧。軍部當時占了古城內的面積約四分之一,那里空空蕩蕩的,中央置著“永垂不朽”的烈士雕像外,幾十米、幾百米、幾千米的是低矮平房,中央禮堂,籃球場,平坦草坪……除了禮堂每周有一次黑白電影外,大多就是軍營的起床、練操、熄燈的軍號聲。 李寶山是劍川石寶山有名的女歌手。她也是在解放軍進縣城,歌舞歡迎大軍進城時認識金團長的,當時金團長是營教導員,縣長撮合把二人酌媒成雙,美女英雄匹配聯(lián)姻。舞不離身,典不離口的李寶山,當然受不了軍部的空曠、寂寞、平淡,她的家鄉(xiāng)山巒起伏,小院花香鳥語,青石板下水流潺潺,于是把榮生一并領回家鄉(xiāng)劍川,再過一段鳥一樣的時光,待丈夫平定戰(zhàn)亂后,回軍部共渡夫唱妻隨的小康日子。 不料,和平安定之后,金哲脫下軍裝,就地在最邊遠的一個自治州任地方長官。于是榮生隨母親來到州府安居,在當?shù)赜變簣@、小學、初中上學。他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安排在州級機關,任辦公室主任,業(yè)余搞點文學創(chuàng)作,筆名洛桑。 榮生的這些簡歷,都是我倆成為好朋友時他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的,我與他的相交,非常有戲劇性。 他留美髯,我也留了一臉的大胡子,性格也非常相似,而且我倆的處女作同時發(fā)表在一本文學刊物:洛桑《雪山上的鷹翅》,阿鵬《蝴蝶泉的裊音》。當時我是用阿鵬的筆名發(fā)表與之為鄰小說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次文學創(chuàng)作筆會上,主編把文學刊物同時遞在兩個大胡子手中。 洛桑、阿鵬這樣以文相識了。 一輛裝四十五人的大客車,顛簸崎嶇公路,客車上坐著各族文學作者,前面有宣傳部的吉普車帶路。到一處名勝采風體驗,半山腰上一個背著籮筐、領著小孩的女人揮手搭車,北京吉普一溜煙過去了,塵塵煙霧后,大客車里駕駛員也正加油門。洛桑大聲說,師傅停車,讓她們搭一程,我的座位讓他們。我跟著站起說,我也讓。兩個大胡子心心相印,一脈相承。 梨花簇擁的賓館柏油路上,常常是我倆形影相隨,侃侃而談,直至雞鳴。 從此他把我當作了兄長,書信不斷,每次他上省城途經(jīng)我處,都留一宿。 突然有一天,他來信說,他父親已離退。準備來蒼山洱海住依山傍水的干休所。 我沒有想到我中年還得一近在咫尺的知已。 金榮生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頭發(fā)微卷,加之留有連鬢胡,外形很威武,他坐鎮(zhèn)市中心某機關六樓辦公室,任辦公室主任。我常常氣喘噓噓爬上六樓,找金主任吹牛。一來二往他們單位的人對我非常熟悉,稱我編外主任。 一次他來電問我在不在家?我家住得簡陋,我是個自由人不用上班點卯,常常是我將就他到他辦公室,這次反而問我在不在家,我說在。一會他提來一個大提包,上到我家,我問是什么?他說,搖擺機。他烏黑的眼珠,很純,兩只大手忙碌著,一只手插電,一只手放穩(wěn)機器,對我說,喊嫂子來,搖搖!這是小日本發(fā)明的新玩意,把腳放在它上,平躺、脊椎一扭一扭,腳掌似魚尾一擺一擺,嫂子不是心臟不好嗎?這個是有氧運動,足不出戶,搖三分鐘等于走了五里路??粗嗟纳眢w內跳動的那顆孩子般的心,我問,多少錢?三千九,他說,還是個朋友照顧的,我要了三臺。親人分享,我父親一臺,我岳父一臺,你們家一臺。我想說,你上當了,這是個傳銷產品,但看著他汗淋淋的樣子,我感到有如潔白的雪山,青青的草原,晶瑩的湖泊,連綿的山巒。這個藏、彝、白、朝鮮的混血人吶,具有藏族人的淳樸,彝人的樸素,白人的細膩,高麗人的溫柔,俗話說,吃哪家飯,像哪家人,他真的具有韓國料理一樣的細心。我能說什么呢?我只有說,洛桑這個城市你要小心,小心水土不服,我擔心你上當受騙。他不以為然,憨憨一笑,他們騙我意思沒有嘛,世上好人多的是。 世上好人多的是? 不久,他升任為一大型國企的老總,我們也漸少了來往。不過,我常常關注他,報紙上有他、電視上有他,好多單位聘他為顧問、主席、會長,偶爾我給他電話,他都說,忙,開會或外出。每逢過年過節(jié),手機上都有一條雷打不動的信息,金榮生總經(jīng)理向各族人民、各界人士問好。他手里掌握著幾個億的資金,我真為他擔心。 我在手機上給他發(fā)信息,洛桑,X月X日相約,一聚、面談。 他回信息,改天。 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來到他辦公室,門衛(wèi)不讓進,我又打電話辦公室坐機,秘書說,不在。我不信,因我在院子里已看到他的“寶馬”。我讓門衛(wèi)傳達我的名字,秘書對門衛(wèi)說金總說了,讓他進來。我只好在來訪者登記本上寫上自己的姓名、單位、來訪事由、時間……真憋氣,但我還是耐著性子,一定要見他一面。在他豪華辦公室里,他翹著二郎腿,正和一位副總講話,見我,他笑笑,示意正忙。我不走,坐在茶幾旁的沙發(fā)上,那位副總見我沒有走的意思,訕訕離開辦公室。我開門見山,洛桑,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半個世紀,我太了解這里的深淺,你水土不服,小心今日坐上,明日階下。他眉毛跳了一下,有點不是滋味,但我依然滔滔不絕,講了我親眼見的三位官員落馬之事。他終于打斷了我的話,我不會,世上好人多的是嘛! 世上好人多?起碼現(xiàn)在你的周圍轉的人不一定是好人,我欲吐而后快,圍著你點頭哈腰的是小人,希望你遠小人近君子,我說完,憤然離去。我想,他會站起送我,或者過幾天會給我來條信息。但,我落空了,我的話打了水漂。 半年不到,傳來金總落馬的消息。 據(jù)說,他也很豪氣,剛進檢察院雙規(guī),他說你們不用問,拿紙筆來,二十來分鐘,他就主動逐一逐一地寫了兩三頁紙的證據(jù)。雖然數(shù)額巨大,但尚能主動交待,受賂、挪用、侵占數(shù)罪并發(fā),判刑還是非常重的。 我心如焚,托了好多關系,終于在勞改的地方見到他。胡須沒了,是胡茬,卷發(fā)沒了,是光頭,太陽照在石頭、木料、石板上。我們沒講話,抽一根一根的悶煙,煙氣非常僵硬。時間到了,五分鐘,他站起,陽光下他紅稀稀的眼眶里有些晶瑩的液體。我說,保重,洛桑,二十年后,你還會是只雪山雄鷹。他苦笑了一聲,沒有意思,我是湖水中劃船的竹竿,莫提起……哦。過一個月,我的女兒結婚,婚禮你一定要參加。 “你放心!”我說。 那天,香格里拉大酒店張燈結彩,大堂上寫有楊金喜酌的字牌,我知道洛桑的女兒,今天就在這里舉行婚禮了。他愛人幾天前就給我來電,說送請柬來,我說,不用了,問好婚期和地點。她說,你是他的好朋友,一定要來,婚禮上還有他的藏族歌手也要來祝賀,你也見見。我如約而至。 我見過了如花似玉的新娘和矯健的新郎后,找到宴席一角,默默坐下。酒菜剛上滿,中間舞臺上走出三位著藏族服飾的大漢,高舉酒杯說,我們是金總的朋友,今天他不在,我們是來祝福他女兒婚禮的,這里有他給我們寫的歌詞,我們給大家唱出來,獻舞助興,各位來賓,扎西德勒。 親愛的朋友,尊貴的來客 我多想坐在你們身旁 為你們敬酒,和你們舉杯 一起痛飲酣暢 桑羅桑,呀拉索 啊呀呀,我多想啊我多想 我本是一棵枯萎的小草 是因為獲取了意外的陽光 我早已經(jīng)躺在深深的黑洞 也是因為射進的那一縷金光 我本來就不是一只雄鷹, 卻要我飛越雪山 我蒙住了自己的雙眼 我折斷了自己的翅膀 親愛的人,請給我一杯烈酒 讓我澆在自己受傷的地方 我痊愈不了的傷口啊 親愛的朋友啊,親愛的人 珍惜每一寸時光 那金光你看得見,握不住 不要去追趕,呀啦索,不要追趕 親愛的人啊,請舉杯 杯莫停,杯見底,一醉酣暢,一醉酣暢 我多想為你們斟上,為你舉杯 坐在你們的身旁,坐在你們的身旁 …… 我眼里含著淚水,一手拿起酒杯,一手拿起酒瓶,走進三 位舞者:“來,我是洛桑的朋友,我代表他,敬你們?!保铗v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