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話月亭到攬月亭,花燈劇的演唱換成了京劇,二胡的伴奏格外清晰。女兒和我不再蹬腳踏板,讓小舟在月牙潭隨波蕩漾。堤岸垂柳青青,一對新人在拍婚紗照。坐在長椅上的女子安靜地納鞋墊,孩子拿著柳枝與水里的鴨子嬉戲?;h笆墻外,三兩位老阿媽坐在石頭上閑聊。天藍云白,三三兩兩的游船悠然,月牙潭小區(qū)及周邊的高樓環(huán)護著月牙潭公園。 我比較喜歡月牙潭公園,這個藏在昆明北市區(qū)樓盤間的小公園,當我第一次隨雙親散步到此,從水上曲折迂回的木棧道走過,一枝蘆葦橫生在黃昏里,水鳥的叫聲讓我的心在清冷里生發(fā)了枯荷聽雨的意境。其實,那個時節(jié)沒有荷,月牙潭公園的懷蓮?fù)ひ约巴ぷ铀闹艿拇笃苫ǎ俏以陂g隔三年后的故地重游得以相見的。 陽光明媚,水面波光粼粼。年老的母親坐在我的對面,依著船柱,一頭花白的頭發(fā)編成細細的辮子,用一個素雅的發(fā)卡挽成髻。女兒調(diào)整了方向,將小舟泊在柳蔭下,盡量讓盛夏的驕陽照射不到奶奶的身上。 攬月亭里演唱的京劇變成了二人對唱的云南山歌,默默傾聽的母親突然輕聲哼唱了起來。她是用白族支系那馬人的話唱的,大意是:大樹底下好乘涼,跟著媽媽好開心。(想不到)過著這幸福日子,苦的過去說不完,快樂時候漸漸來…… 我的眼眶不知不覺潮濕了。那個月光蒼白的夜晚,老屋后園的青青棗樹下,我的眼淚是那洶涌的銀河,一瀉千里,從此斷流。母親日漸增多的皺紋背后,是對滄海桑田的包容。 母親甜潤的歌聲留在了瀾滄江峽谷。戴著黑色頭帕、穿著對襟長衣和鑲邊領(lǐng)褂,系著圍腰、穿著繡花布鞋的母親,身上沒有離開過背簍,手中沒有離開過鐮刀,一雙手粗糙開裂,但她那白凈光潔的圓臉沒有被高原的太陽曬壞。馬鞍山上砍柴耙松毛積肥、壩子里插秧薅秧收割稻谷,都有她和同伴們唱響的山歌。在我印象里最難忘記的是一個月色溶溶的夜晚,村頭的水塘下,母親在水溝旁的石頭上搗在水里泡爛了的劍麻,邊搗邊漂洗,把洗干凈的劍麻絲晾在一邊。劍麻絲晾干后搓成繩子,用來背東西或者上山拉椽子。月在水中,水在母親指尖。優(yōu)美的山歌透穿月夜,將我這前來尋母的孩子撫慰。 “不行了,人老了,嗓音也銹了?!蹦赣H的眼光閃過一抹黯然。 “阿媽的歌聲在我心目中是最好聽的?!蔽矣芍缘卣f:“好多年沒有聽到阿媽唱山歌了,我一直懷念哩。阿媽,女兒人到中年,還能聆聽您的歌聲,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p> 我用那馬話輕輕哼唱起來:大樹底下好乘涼,跟著媽媽好開心……日歷翻過去了的日子,在歌聲里閃現(xiàn)眼前,為湊集學(xué)雜費,姐姐和我跟著母親給馬幫割草,給修公路的砸碎石,到瀾滄江邊背沙,到山上的磚瓦廠背瓦,去撿油桐剝得兩手黑……母親只在識字班里認了一些字,學(xué)會寫自己的名字。她沒有跟我提及更多的往事,我只是從零星的只言片語里,串成了這樣的深刻記憶:天蒙蒙亮,馬鞍山上的洋芋地旁,已砍好一背柴的女孩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將笑容留在洋芋花上的露珠里。 母親在城里生活多年,穿著打扮早已經(jīng)漢化了。不知為什么,我人到中年,總夢回瀾滄江畔的老屋,母親一身那馬女子服飾,坐在老屋的堂屋門前納鞋墊,她的摸樣永遠都是30來歲,苗條的身材,滿月般的圓臉,黑而明亮的眼睛。夢境里的我老長不大,扎著雙角辮,在母親甜美的山歌里安靜地做作業(yè)。 “水中有月卻無月,世間無神卻有神。”攬月亭的對聯(lián),讓我思緒萬千。泊舟亭子附近,順著心思不忍離去。亭子里的演唱漸漸離我遠了,我的心境曠遠了起來。風善解人意,輕輕地吹,水面晃動綠色的波紋,更有那夏花的燦爛醉染其間。 為何依戀月光,說不清理由。那柔柔的淡白的光,不曾拘禁我的情感,使得思緒自由飛翔,幸福的感覺從血液里“突突”外溢。但凡公園,都有關(guān)閉園門的時候,而我也只是昆明城的匆匆過客,自然沒有勇氣獨自藏在月牙潭公園里賞月。于是在月夜,在離月牙潭小區(qū)不遠的一扇窗內(nèi),我癡看著在高樓大廈間游走的月亮,遙望月牙潭公園朦朧的夜景,想象自己泊舟月牙潭的情景,便有一種弱弱的自我安慰,猶如阿Q劃圓圈。許多時候,我情愿自己融化在月光里,斜靠攬月亭的亭柱,面對空寂的一潭水,沒有荷的囈語,也沒有昆蟲的吟詠,只有我的脈息臨水。城市的輪廓朦朧而又遙遠,水里的月清晰而又冷傲。掬起一捧水,手中便有一輪小小的月了。天上月水中影,我的雙手嚴絲合縫,小心翼翼捧住這一切,水卻在欣喜里泄漏而去。沒有水的雙手,捧不住一輪月,空空復(fù)空空,手掌上只有風的微涼。手心的荒蕪導(dǎo)致心境的荒涼,來自骨子里的靜寂時常叩打行走的安然,以致在文字的縫隙里,填滿了孤清的韻味。 水中有月或者無月,世上有神或無神,緣于個人對萬物的認識和思想境界的修養(yǎng)。人在行走里,心在歷練里,境界的達成,隨緣不攀緣。許多時候,不妨坐在風聲雨聲雷聲里,把“清凈”擁抱。心念如此,困擾內(nèi)心的俗塵事,漸漸無關(guān)緊要了,心態(tài)也會隨之釋然……我陷在思想里,小舟不知不覺漂流到石拱橋下,橋洞外有禁行的標線。女兒撥轉(zhuǎn)了方向,我趕緊與之合力蹬腳踏板,把小舟駛?cè)牖爻痰暮较颉?/p> 夕陽西下,我們棄舟登岸,沿籬笆圍護的人行道回住處。正是周末,園中游人如織。年輕的父親推著手推車,上面堆著手提袋及背裹,咿呀學(xué)語的孩子在年輕的母親臂彎里,睜著葡萄般黑亮的眼睛把世界打量。我摟著母親肩膀往前走,內(nèi)心漫溢了感恩和快樂。而我的女兒拿著小相機,悄悄地把奶奶和媽媽的快樂抓拍。我們快要走到荷塘時,但見一老者,戴著眼鏡,如入無人之地,獨自坐在柳樹下拉著二胡。一石一樹,還有那葳蕤的葦草,綠色滿地里,自然萬物皆成了這二胡的聽眾。 在月牙潭懷揣了月的臆想,靜夜寫文字,骨子里流淌水一樣的情愫。(作者:彭愫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