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里,從讀高中時開始,老胖在我們面前經(jīng)常提到她的外婆。她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外婆是她心里那個可以盛放無限親情的容器,是她回歸爛漫天性的后花園。隔一段時間,她就要去看一次那個永遠都會在家的外婆,不需要任何理由。 外婆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永遠的情結,讓我們的時光變得可以觸摸,可以跳躍。我們長得再大,都會在她面前安靜地坐下來。老胖的長壽的外婆不大愛講故事,但她在高原的強勁雪風中,總是把一種生命的韌性無聲地顯示給人。 在我的筆下,她的人生簡單模糊。但是她的影子不只是在她自己的人生里,而是彌漫在一些無法言述的時空里。把她牽扯到我的生活里,只是某時的某個情節(jié)某個片斷。許多人的人生就是這種情節(jié)和片斷,不太糾結,卻也無法一手抹去。 她作為一種特殊的風景,是那樣的令人感觸,可惜,只能是一些零星的畫面。就像獨坐黃昏的一杯杯香格里拉葡萄酒,時不時調皮地觸動一下你的神經(jīng),讓你微微地醉一下,卻無法讓你再多一點忘卻你現(xiàn)實生活定位的余地。你無法跟著她的腦海去徹底地遨游于一個長長的生命時空中,就像無法完全沉醉于一場美麗的大雪中。你寧可堆一個雪娃娃,在某一天某一時去賞玩一下,卻不愿者把自己變成一個幻想中的雪人。 在這些畫面中,在將要見到外婆之前,老胖總是在面前忽閃忽閃的。在她外婆的眼里,我只是她身旁的一個影子。沒有老胖,就沒有這個影子。如果見到我,她就好像一點反應都沒有,但是如果沒有見到我,就會想起來什么似的。所以老胖有好幾次對我說:“我家阿婆問我了:你呢那個伴呢?”這時候,我就會想像她帶有濃郁藏腔的、細細的、一字一頓的聲音。我沒有鄭重其事地看望過她,她也似乎對超過她那個家族的人的關心不太在意。想要自然地親密地在她身邊呆一會兒,只能是“你呢那個伴”的身份。這是一個滄桑而不世故的樸實的老人,她笑瞇瞇地望一下你,就能刪去糾緾著生存的繁雜塵世中的所有做作。 認識她就是在我和老胖的年少時代。那時候的那個學校,旁邊有一條穿越于一片大草地的河,河邊稀稀落地有些藏房,草地上黑云狀地散布些牦牛。冬春秋三個季節(jié)里,空曠的原野上往往就有一種風與空氣撞擊的聲音,像人的吆喝又像牛的嘶叫。穿著一件花布棉襖的小個子的我,一走出校門,往往就被這種聲音所鎮(zhèn)攝,蜷縮著,思念自己氣候溫和的金沙江邊的家鄉(xiāng)。學校里的飲食很簡單,冬天里,飯菜到手里往往已變得冰冷。除了米飯和水煮的洋芋,很少吃得到其他食物。不過,從來沒有人為此抱怨過,大家反而常常處在一種現(xiàn)在看來是極簡單的樂趣中。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很少人有富裕的家庭環(huán)境,一瓶腌菜、一點辣椒,往往就是很大的飲食樂趣。那時候那個胖胖的女孩,對身邊的同學充滿了熱情,她的家里往往成了同學加工腌菜和辣椒的地方。記得那次我把從家里帶來的豆豇拿到她家里去炒,一屋子的香味引起家里人的好奇心,最后她把所有的豆豇都放到我的包里。她像個姐姐,在大家面前極具親和力,在很多場合都熱心地為朋友們做那些瑣碎的事情。那時候在她身邊的日子里,她去的地方就是同學經(jīng)常去的地方,她的外婆也就成了同學經(jīng)??吹降挠H人一般的老人。古城里那些破舊的藏房和泥濘的道路,在我們的腳下,平常得像我們的某一門功課,只是這每門功課沒有被太在意。 一旦離開,就被以后的環(huán)境和生活所淡化。那時候的那位老人,應該可以清楚地講述她的故事。那可能是一個曲折而平靜的故事,對一些人來說,這個故事還是穿越了一定廣度寬度的時空,有些憂傷,有些浪漫,還有一些太平淡而又十分挫磨人的堆積成山的生活小事。但是目前這故事太抽象了,無法細述,就像靜靜地坐在房間里和院子里的她,雖然經(jīng)久不衰,但已經(jīng)無法激活身體里和腦子里所有的細胞了。 自從王老師那一個難忘的葬禮后,我再看到她——這個邁向九十歲的老人時,心里就有一種飄飄忽忽的感覺,在我無法劃定的生命時空里,在我無法詮釋的生活理念里。 那一天,天空飄著細雨,似有似無的,欲停未停的。生前愛說愛笑、為人善良寬厚的王老師走了,一個充滿活力的生命說沒有就沒有了,老胖和她的妹妹們在她舅舅棺木后悲愴的哭聲似乎要撕破長空,送葬的人群靜悄悄的。死亡本是一個經(jīng)常的話題,對于每個人來說又是一種無常。面對別人的無常,不知道許多人的悲傷都藏在哪里了,讓人覺得不敢揭開任何一個輕飄飄的表皮,怕看到里面化膿的傷口。王老師走了,許多親朋好友憐惜著他的妻子兒女,更憐惜著一個人——他的高齡老母親。那一天,她沒有在場,一個多年來經(jīng)歷著與子女的生死離散的老人,誰也無法了解她的內心,也無法找到與她暢談的方式。后來我又見到她了,在任何一個熱鬧的場合,她都靜靜地坐在某個地方,看她越來越陌生的熱鬧方式,看她很少聽得清的談笑。 幾年后,老胖舉行婚禮,把她接到了婚禮現(xiàn)場。人們不停地在她的面前穿梭著。她還是戴著那頂古城里的藏族老人常戴的帽子,披著那件很少離身的羊皮,瞇著渾濁而又神氣十足的眼睛,平靜地坐在院子中的一個沙發(fā)上。我坐在她身旁,心里沒有半點負擔。我即使一句話也不跟她講,她也不會形成對我的一點成見。她無法清楚地記得我是誰,盡管老胖在不停地提醒她我跟她相識的那些細節(jié)。實際上,我知道她腦子里藏著的人和事很多,不是那種官腔和文筆里的所謂眼界和見識,而是她自身生命生活中的那些人和事。因為她無法講述,因為和她一樣年事的人已稀少,在別人的眼里,那是一似是而非的零星的不規(guī)則的東西。 上世紀三十年代,兵荒馬亂,到處是戰(zhàn)爭的煙塵。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天真率性。她家在古城里經(jīng)營一個小店,賣些當時的零食和日用品。因為古城是當時滇西北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又是當時建塘的商業(yè)集散地,來這個店里光顧的人還真不少。她每天忙著做餅子什么的,過得充實而快樂。至于這個小鎮(zhèn)及周圍的那些關于政治的大事小事,她一概不知,也不關心。想不到的是,她的一生卻與當時的戰(zhàn)爭有著極大的關系。就在她平靜地過著她的少女生活的時候,老胖的外公出現(xiàn)了,他是紅軍戰(zhàn)士,隨部隊長征時落伍了,流落到在這里。他是一個活躍帥氣的小伙子,看上了她并俘獲了她的心。但當時家里并不同意她跟一個流浪漢結婚,極力阻止。不過,家里最終無法實現(xiàn)對她的婚姻的包辦,她逃婚了。當時,她這樣的行為在鎮(zhèn)子里是可以引起人們的關注了,她成為許多人議論的對象,但她依然可以率性而為。當然,她最終還是進入了那個婚姻,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日子。 解放了,成立人民公社了,她成為了一個社員,開始下地干活。因為是商人家的女兒,她以前基本沒有做過農(nóng)活,不知道關于農(nóng)活的一些常識。又由于她獨立特行的個性,沒有人往她的腦子里灌輸當?shù)氐霓r(nóng)活風俗。在生產(chǎn)隊里,她吃了許多苦頭,也常常成為別人譏笑的對象。有一次,生產(chǎn)隊頭天通知說第二天掃埂子(即鏟埂子上的雜草),第二天出工時,她竟然扛著一把大掃把去,從此成為一些人的笑炳。她說的和做的往往和旁人的節(jié)拍和方向不一致,就像一個可供人別樣看待的稀罕物,有時就成了那些村婦長長的舌頭上的噴濺物。當然,這樣的日子終究過去,她不久就成為一個能干的勞動婦女,村鎮(zhèn)風俗難不倒她。她的生活從容不迫地在那些貧脊的土地中、在那些坎坷的小路上、在那些深深的院落里延續(xù)著,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著。幾十年來,她嘗受了養(yǎng)育兒女的辛苦和甜蜜,又經(jīng)受了失去兒女的悲痛和折磨,誰也無法揣摸她心里的那種感覺具體怎樣。我也不想揣摸,任由她心靈的池子和時空自然交融,最終消逝。 那是流逝的年華中的某一年,我們已經(jīng)開始步入中年了。我住的院子里有老鼠,她說她外婆家的老貓生了一窩小貓,外婆決定送給我一只。有一天,她把它抱來了,一只黑黑的小貓,眼睛敏銳地到處看著,一下地就活蹦亂跳。從這天開始,這只小貓就成了我形影不離的伙伴。我常常在晚上寫稿子或者整理資料,它就在我的旁邊跳來跳去,一會兒撲到我身上,一會兒又咬著我的紙張,有時還在面前翻滾著身子,就像我的一個調皮的兒子。有一次,我嫌它打亂了我的思路,狠狠地把它提起來摔到一邊。它哼了一聲,又在我的身邊蜷縮著,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的心里一下子感到痛惜,不再摔它了。后來我出差,把它寄給妹妹?;貋砗竺妹脗械卣f:小貓不知吃著誰家的老鼠藥,死了。她說,這是一只可愛的小貓,很通人性,每天都跟她形影不離。小貓的死讓她很難過,她專門找一個山腳下干凈的地方把它埋了。后來,在埋它的地方,長出了一簇旺盛的狼毒。每當秋天來臨,葉子變得火紅火紅的,我的心情也變得激動,老胖帶來的外婆的小獵一定躲在葉子中,聽我唱歌,伴我度過孤獨的日子。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這樣的小貓。后來的小貓是金黃色的,很漂亮,但它對人充滿了警惕,總是躲在角落里委屈地叫個不停。再后來,我就沒養(yǎng)過貓了。 那依然是流逝的光陰中的某一段,我生了小孩子。有一天,老胖送來一雙手工童鞋,說是她外婆做的。我們倆個握著那雙鞋子,會心地笑了。那是古老的手工樣式,黑色的土布上繡了花,形狀是橢圓的,小巧而厚重,像一個古董。我們都知道,對外婆來說,這是一件尋?;钣?,但對我們目前的生活環(huán)境來說,這是一件稀罕物,是上千年流傳下的中國女人的傳統(tǒng)手工印記。它以漢家的格調,出現(xiàn)在藏家的大院,現(xiàn)在居然成為給我的禮物,成為我發(fā)呆的理由。我對著這雙小鞋子,就像看著一個老人從一個很長的時空中向你穿越而來。她對光陰的流逝和身旁不斷變化的事物視而不見,出發(fā)時什么樣子,到達時還是什么樣子。她來到你面前,從容地、和諧地與你的氣息相融著。太入世的人之間有太多的相斥,我總覺得應該有一種超越于任何一個個體生命的空間,有著無限的包容度。在這個空間里,我們和一個經(jīng)歷過較多時代變遷卻無城府的老人能找到共鳴。這雙鞋子像一個宇宙中的小船,載著不同的人群,品味許多星星的心事。至于我們自己的心事,就變得縹緲空淡。不過,這樣的發(fā)呆往往被打擾,那雙鞋子在面前又變得小小的,不太實用。但是,我把它護在我心里的某個角落,而不會去放在世俗稱量事物的那桿稱上。 很自由地在一個老人身邊坐著的感覺真好,就像在一個大大的公園里的小孩子,玩得再多,公園也不會變小。從某種角度上看,這樣的老人像這個世界敞開的無限胸懷,任某個生命如何慘淡,任生命狀態(tài)如何游離散漫,都有接納的空間。 就在我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老胖的外婆去世了。那樣長壽的老人,她的離去是安祥的。在我們的意念里,這樣的外婆的面容是永遠存在的。(作者:小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