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把右腿放到被子上面,左腿放進被子里面,把被子夾在胯間側(cè)睡著,鼾聲像沸騰的水,饒有節(jié)奏的響起在狹小的房間里,間或做夢了,便咕噥上幾句含混不清的話。之后他被從門縫襲來的寒氣逐出夢境,嘴巴吧唧幾下,想換個睡姿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只剩一條腿!他驚慌失措,覺得一定是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把被子掀到一旁,左腿用力掙扎著,突然觸碰到一只陌生的腳,用手摸了一模,一下猜不到會是誰的腳,再順著膝部往上摸,一直摸到腰部,才意識到是自己被冷麻的右腿,連忙用雙手搓揉幾下,那些愚鈍的血液才開始流動起來,他把右腿放進被窩,把睡姿調(diào)整舒服一點,想繼續(xù)睡覺的時候,聽到門外的公雞理直氣壯地叫了起來,連續(xù)叫了三次,每次叫之前,還神經(jīng)質(zhì)地撲騰幾下翅膀,這下,羅布被雞叫聲完全從迷糊的半睡眠狀態(tài)中拉拽出來,他猛然從床上坐起來,使勁晃了幾下腦袋,并用右手掌拍了幾下腦門,確定不是在做夢之后,開始責怪起這愚蠢的公雞:對,一定是這個公雞神經(jīng)搭鐵,這不是才睡沒過幾時嘛,它怎么可以就叫了起來,一定是它神經(jīng)搭鐵,居然這么不守本分,造反了,它以為自己是野雞呀,就算是野雞,人家也能出于雞性而規(guī)規(guī)矩矩,下一次改善伙食,一定得把它優(yōu)先斬決,以免煩心。不對,一定是前幾天從城里買回來的電抱雞在作怪,電抱雞一向都是些失去“雞性”的雞,它們簡直不配做雞。有時羅布提著手電出外解手,手電光不經(jīng)意照到雞架上時,那些電煲雞就會變態(tài)的叫起來,害得全家人都惴惴不安。不對,前幾天買的電抱雞只有母的,母雞都更鳴起來的話,算是真的見鬼啦,一定就是那只公雞,哎,失晨之雞呀,失晨之雞。羅布正在這樣思考的時候,那個可惡的公雞又冷不防的以更高昂的聲音叫鳴了一番,依然顯得那么理直氣壯。 羅布不耐煩了,他打算起身當場干掉這只雞。他起身匆忙穿好衣服,正在穿右鞋的時候,他老媽從門外喊了一聲:“羅布,快快起床啦,你和鄰居扎西昨天不是約好要一更起床上山嗎?”羅布回答道:“媽,你被雞騙啦,現(xiàn)在怎么可能天亮,看我怎么收拾這雞!”她老媽從門外稍微嚴厲的對他說:“什么被雞騙了,起來看看外面,陽光都照到山頭了,雞鳴一更的時候你還沒聽見呢,雞都叫到好幾更了。”羅布這才想到,自己昨晚和鄰居大叔喝酒到4點才睡的,家人睡了之后,羅布和鄰居大叔邊喝酒,邊討論如何預(yù)防刺猬入侵菜地的辦法,羅布覺得應(yīng)該在刺猬進來的墻洞里放上鐵扣,鄰居大叔認為應(yīng)該把狗放到菜園里獵殺刺猬。羅布大喝一口后哈哈大笑,隨后說:“大叔,別傻啦,刺猬從幾里外出發(fā)時,狗就已經(jīng)叫起來了,刺猬哪有那么笨,再說,我在某天夜里見過狗和刺猬尷尬邂逅,狗先對著刺猬怒吠幾聲,隨后很猥瑣的夾著尾巴逃走,大概狗類也是知道刺猬被惹毛后,會把刺毛當飛鏢自衛(wèi)吧,為此,我時常覺得狗是種很虛偽、很卑鄙的物種,栓著時叫得死去活來,一旦放它走,面對強悍或者棘手的敵人,也兇猛不到哪里去啦。” “哎呀,我菜地里的洋芋呀,基本已經(jīng)被刺猬掏光了?!编従哟笫灞莸卣f。 羅布穿好衣服,走出房間,順便給門外的公雞道了個歉。之后好幾天,每次在傍晚經(jīng)過雞架時,他總有一種不足掛齒,卻實實在在的愧疚感。 羅布在洗臉的時候,鄰居扎西已經(jīng)來到他家門口,扎西肩上扛著一把斧頭,斧刃在晨光下閃著冷峻的光芒。羅布一臉歉意對扎西說:“不好意思,我起晚了,你可能得等我一會,我還沒吃早飯呢?!痹髦坏米皆钸叄戎_布。他倆今天要去上山砍柴,砍的是櫟樹,要從家門走十幾里才到,若不起早出發(fā),除去來回時間和休息時間,真正用來砍柴的時間會少得可憐,這時常讓他們覺得還不如不生火呢。羅布和扎西經(jīng)常結(jié)伴上山砍柴,在頭一天,他們總是會約好要一更、或者二更,反正是天沒亮前就從家里出發(fā),但每次出發(fā)時,太陽總是很準時的照在他們的頭顱上。他們不敢摸黑上山,他們怕,怕的除了鬼,還有冷。 羅布和扎西扛著斧頭,從村里出發(fā),太陽照在他們稀松的頭發(fā)上,他們穿著鞋底被磨平的膠鞋,留在土路上的腳印,竟像是赤腳在走。那些輕率的腳印,隨后就被放出羊圈的羊群踏沒了。走到一個坡頂,羅布和扎西開始討論今天應(yīng)該往哪個山上砍柴,羅布覺得靠近背面的那座山上,櫟樹都長得比較端正,適于砍伐,另一邊的山上櫟樹已經(jīng)被砍得差不多了,得給它時間恢復(fù)過來。扎西覺得羅布說的那座山離家過遠,搬柴的時候會很不方便,幾經(jīng)權(quán)衡之后,他倆決定在離家不很遠的一座山上砍。當他們走到一個平壩上,席地而坐休息的時候,扎西把斧頭拿到手里,用拇指順著鋒刃擦拭一番后說:“看,我的斧頭,新買的,鋒利無比,山羊牌的,50塊錢。”羅布看出扎西的得瑟神情,拿出自己的老式斧頭說:“哎呀,我這個斧頭呀,已經(jīng)用了5年,但它總是在我的手里,砍出比別人多的柴,或許我也應(yīng)該買個山羊牌的,免得要搬運那么多的柴?!绷_布說完后,故作誠懇的對著扎西看。扎西抓起地上的一些枯葉,灑向羅布的頭上說:“繼續(xù)上路,去你的啦,少得瑟,看今天誰砍得多。”于是兩人又笑著上路。 在砍柴之前,羅布出于比扎西長兩歲的年齡優(yōu)越感,雙手背在后面,慢悠悠的來到扎西選好的櫟樹下,右手緩緩從后背拿出來搭到扎西的肩上,對扎西說:“我說扎西呀,有句俗話怎么說來著?對了,長輩吃過的鹽巴比晚生吃過的飯還多,長輩走過的橋路比晚生走過的土路都要長。有些時候,你在從事一項工作前,還是得虛心向年長者詢問下意見,在搞清楚一項工作的所有方面之后,才著手大干比較好。先給你講一個流傳在村里的小故事吧:從前有個人上山砍柴,他選擇了一棵長在灌叢的櫟樹,一到樹下就開始砍伐,砍了兩斧頭之后,有個騎馬的老大叔經(jīng)過那里對砍柴的人說:小伙子,先要開個‘馬路’(藏語里‘馬路’和‘斧頭的砍伐場地’為諧音)。小伙子年少輕狂,自然經(jīng)不得此種跋扈指示,氣勢洶洶地對那位老叔說:得了吧,為什么騎馬的是你,馬路卻要我開。老大叔一臉無奈,說道:好吧。然后策馬而去。老叔走過一座山坡前,可惡的斧頭被一條藤木鉤住,稀里糊涂砍到少年的小腿上,少年流血不止,才真正意識到剛才老大叔說的原來不是馬的路,而是斧頭的操作場地。這之后呀……。” “閉嘴,砍你的柴去?!痹靼腴_玩笑對羅布說,然后開始砍柴。 他們砍到中午的時候,扎西已經(jīng)滿臉汗珠,但這并不意味著扎西已經(jīng)筋疲力盡,恰恰相反,最困難的卻是早間剛開始動工的時候,人們老是難于把身體和精神從慵懶的室內(nèi)生活里調(diào)整到勞動現(xiàn)場。到了中午,胳膊肘一帶卻會積攢起一股亟待釋放的力量,伴隨著時隱時現(xiàn)的酸痛感,給人一種說不清楚的快感。羅布時常認為,他最幸福的就是那些時候,汗珠在裸露的臂膀上跳躥著??粗切淠尽⑹^、水流在自己的手底下改變了模樣,時常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成就感,所有這些快感,想到究竟都帶有自虐性質(zhì),有一天羅布這樣想。扎西已經(jīng)滿面汗珠了,但真的不能以為他筋疲力盡,出汗是他的一種奇特的生理本能,在吃晚飯時,他才剛吃下一個青稞饃饃,便會在臉上掛出大把汗珠,有時喝湯的時候,汗珠滴到湯碗里,濺起辣水進入眼睛,得耽誤很長時間才能恢復(fù)正常,為此,扎西的妹妹每次吃飯時都會坐在看不見扎西正面的地方。她說:“看我哥吃飯,會把我自己都累壞了?!?/p> 正午,羅布和扎西把斧頭放在旁邊,從布滿泥垢的背包里掏出各自帶來的稍午,坐在一處平坦的地方就餐。陽光經(jīng)過繁密交錯的樹枝,細碎的打落在濕氣騰騰的地面,時常能看見一只螞蟻或者別的什么蟲子,從一顆石子爬到另一顆石子前。兩只烏鴉在對面的山頭哀叫,給寂靜的山里平添幾分蕭殺,羅布和扎西對著烏鴉的方向,異口同聲地說:烏鴉老兄呀,如果有好事你就坐到我家灶前來說吧,如果有噩耗,請你飛到我們不認識的陌生地方講去吧,然后又開始吃稍午。 “扎西,吃飯這么累嗎?” “不呀,怎么了?” “你吃飯還流著汗的苦相,看上去比砍柴時還讓人心疼呀” “我不流汗的時候才最累呢!” 羅布帶著一貫作弄別人的狡黠神色說:“也是呀,吃飯累的話,那些白花花的臘肉也不會都被你吃光?!?/p> “得了吧,倒是你呀,飯量簡直對不起自己的勞動?!?/p> 就這樣開著玩笑來回頂了好長時間的嘴。兩個年輕人長日相處,就是累人呀,只要有一方挑起話茬,另一方就神奇地想到另一句足以頂死對方的句式,然后互不相讓,搞得玩笑到最后,兩方心底卻實實在在留下了一些不堪啟齒的小傷疤。但基于長年相處的經(jīng)驗,人們只對開得起玩笑的人無休無止地繼續(xù)開著玩笑。 叢林里,羅布和扎西的斧頭砍在櫟樹上,幾里之外就能感受到他們的力量。隨著太陽向西,斧頭砍到木頭的聲音,也從剛開始的鏗鏘變成疲軟,一聲一聲疲軟下來,到最后,陣陣寒意透進林間,在肌膚上沸騰的汗水被風干了,林間光線愈加暗淡起來。羅布對扎西說:“不早啦,回去吧,收工?!庇谑撬麄z背著斧頭走出林地,到了只有灌木的坡地時,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光線沒有林間那么昏暗,太陽離西山還有五步之遙呢。浪費呀浪費,都是被光線騙的,羅布這樣想。 扎西和羅布都是單身,屬于村中的年輕人,未婚,有時,會在干活回家的路上垂著口涎聊起村里的貌美女孩,那傻樣,如果拍下來放大了看,一定會讓人哭笑不得。 他倆快到村里了,一條水溝順著大路下方到村里。 “水溝如果設(shè)置在路的上面的話,會比較好吧?”扎西說。 “嗯,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說這樣人們走路時,石頭就不會掉進水溝里了?!?/p> “為什么我的手今天被斧柄夾傷了?” “因為你的斧柄已裂出縫了,就算是個細微到難以覺察的縫,在使用時也會夾傷手掌,老兄,該換斧柄啦。” “斧柄最好用長得筆直的櫟樹枝做,削到大概樣子之后,得用碎裂的一片玻璃刮,然后放進灰燼里煒一陣子,最后抹一些酥油,這樣才既耐用,又舒服?!?/p> 這樣閑聊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羅布的家門口。 扎西沒直接回自己家,在羅布家喝茶歇息,羅布的老媽在一邊捻毛線,時不時抬頭和扎西和羅布搭話。放在角落里的電視里放著新聞聯(lián)播:“國家統(tǒng)計局1月20日公布了2013年國民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初步核算,全年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568845億元,按可比價格計算,比上年增長7.7%。拉動經(jīng)濟的”三駕馬車“對經(jīng)濟增長的貢獻率為……”電視音量被調(diào)到低于羅布講話的聲音。羅布和扎西在聊明天的活路,羅布說:“明天就不去砍柴了,要給莊稼施肥,我們田地多,要施肥的面積很大,家里兩個人施肥的話,要用三天才能完成,要不然明天你幫我施肥好不好,待到你要人手時我過來幫你?!薄坝督鹑跁r報》發(fā)表言論說,我們并不從事占星術(shù)。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會回避對未來的預(yù)測。與往年一樣,我們的專家們再次拿起他們的水晶球,以解答2014年最重大的問題。從明年世界杯足球賽的贏家,到虛擬貨幣的價值,幾乎沒有什么是我們不能回答的……”新聞還在繼續(xù)。 “不好意思啦老兄,明天我得給田邊的核桃樹澆水,我爸爸已經(jīng)敦促我好幾次了,我一直沒完成,再不澆水,那些核桃樹恐怕真的會枯死。”扎西一臉歉意地對羅布說。 吃完飯,羅布幫妹妹收拾了碗筷,然后從壁櫥上拿來一壺白酒,問家人要否喝酒,家里沒人要喝,除了他。他坐到扎西旁邊,斟給他一碗,自己斟上一碗,對扎西說:“來,開喝一口?!绷_布跟扎西聊起了今早被自己誤會的雞,惹得扎西哈哈大笑。羅布說:“雖然我誤會了它,但它遲早得被我吃掉,想到這里,不禁為它傷心呀!” “得了!不用跟我來這種假慈悲,雖然我們也不忍心,但這一切都是生活的代價,你得承受下來,何況它只是個雞。” 家人陸陸續(xù)續(xù)去睡覺了,只有羅布和扎西,還坐在正廳里聊天,似乎白日里被激活的身體,還不能立馬熄火下來。他們時常覺得就算使力到夜晚,似乎還有一股未被釋放的氣力淤積在體內(nèi),搞得讓人坐臥不安,哎,單身漢。 狗不再吠了,風不再吹了,只聽見從板縫里四面?zhèn)魅氲募胰思毼⒌镊暋?/p> “太陽每天從東山移動到西山,并且日復(fù)一日,你認為其中蘊藏著什么樣的宇宙邏輯?有時候在白天也能看見月亮,你認為其中蘊藏著什么樣的空間邏輯呢?” “不早啦,兄弟扎西,沒有時間談?wù)撎?,我們睡覺吧!”羅布酒氣騰騰地說。于是他們真的去睡覺了。 睡前,羅布想,明日早晨,不管什么時候聽到雞鳴,都得起床,得信任雞?。ㄗ髡撸捍朔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