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世界性符號。 其實它離我很近。那很近的地方,神性依然存在,依然魂牽夢縈,讓人夜不能寐。于云南人而言,迪慶家喻戶曉,耳熟能詳。誰要是想去,拔腿就能實現(xiàn)。我是個家鄉(xiāng)寶,出不了遠門。要不是明珠卓瑪,我就沒有那一次與香格里拉的親密接觸。說親密接觸,有些矯情,那是小新新人的說法,我不大喜歡。 如今,中甸縣華麗轉(zhuǎn)身,更名為香格里拉,且升格為縣級市。這是一種命名方式,命名無處不在。命名使某種事物更加具備了神性和必然的光芒。 誠實地說,我是先接觸了明珠卓瑪,然后才抵達了那片高原上的雪域之地。 時間倒退至2007年,我從一個民間寫作者轉(zhuǎn)身進入邊疆一所大學,做駐校詩人。那可是一個新潮前衛(wèi)的身份指認。我每天優(yōu)雅地穿梭于校園,與老師同學熱絡地打招呼、扯閑白,與花草樹木無間親密,日子過得悠慢、閑適。我主要任務就是寫作、閱讀,講學與研究。那時的我,是個領著薪水的“準詩人”。在彼時,中國還沒有幾所高校真正擁有駐校詩人,除首都師范大學外。我身上的神秘感與魅惑力一點不亞于“香格里拉”這個東方的隱身之地。 我的寫作課上,遇上了明珠卓瑪。 她是我班上唯一來自香格里拉的藏族學生。從族別上區(qū)分,我的不少學生是少數(shù)民族中的土著,但也僅僅是彝族、哈尼族、拉祜族、佤族等等這些世居民族。有時候,對于民族,我內(nèi)心同樣有著“物以稀為貴”的好奇外衣。明珠卓瑪容顏姣好,眉眼粗黑,體態(tài)高拔,她在班里鶴立雞群般招人眼目。無論遠近,只要你看到她,兩坨紫紅的高原紅罩著你,你立馬就聯(lián)想到藏地的歷史、民俗、生活,甚至愛情婚姻中的細枝末節(jié),雞零狗碎,家長里短。無端生出好奇的心理,讓人很想接近她。我這樣的“老師”也不例外。 剛?cè)雽W時,明珠卓瑪?shù)臐h語說得不是非常流利,但她是個懂得用功的學生。為了學好漢語,她極盡所能地表現(xiàn)出學習的主動性,常常與我聊起寫作的問題。其實我也愿意與她交流,但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極少談寫作,尤其詩歌。詩不可言說,一說就沒了。我和她的交流只停留在山川、河流、高原、雪域、牦牛、青稞酒、酥油茶……說起這些,明珠卓瑪興致盎然,言語利索,嫣紅滿臉……她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每個人只要回到語言中的故鄉(xiāng),他(她)就活過來了。那時候的她,完全是風雪中的精靈、晚霞中的飛鷹、溪流中的清波。當然,你不會相信,她是一只輕快的飛鷹,我是說她的體貌而已……有了這些外部特征的介入,我其實早已進入了香格里拉。 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和明珠卓瑪有著探討不完的問題——教室、飯廳、操場、圖書館,甚至郊外的公園——我講述我的哈尼山寨,她敘說她的香格里拉。我們彼此默契,心有靈犀。 明珠卓瑪是個是藏區(qū)牧民的孩子。她的父母都是迪慶本地人,他們傳承著藏民的剽悍、睿智與堅韌的秉性。卓瑪?shù)母赣H是個有著初中學歷的藏民,他十六歲初中畢業(yè),按五十年代的社會需求,順利地成為藏區(qū)的一名小學老師。教了五年之后,她父親離開了家鄉(xiāng),外面世界的精彩與誘惑,源自許多書籍和一臺收音機,無意間拓寬了他的視野,使他暫時背離鄉(xiāng)土。 他是跟了一個到藏區(qū)蓋房子的木匠走的。 據(jù)說,卓瑪?shù)臓敔斠矝]有更多阻攔,他只是摸著兒子的頭,意味深長地說,是雄鷹就要飛得更高更遠,到天外的世界看看,但要曉得飛回故鄉(xiāng),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言畢在兒子的手臂上重重地拍了拍。那是一種自信的認同。藏區(qū)蓋房子的那位木匠,爺爺是熟悉的,已經(jīng)熟絡到一家人的份上。爺爺是個智慧健朗的老人,在村莊里有著很高的聲望。 這一走就是四年。卓瑪?shù)母赣H走遍了大半個云南,大理、玉溪、麗江、保山、版納、普洱等地。他和這位木匠師傅每到一地,首選的都是鄉(xiāng)村。他們給鄉(xiāng)村有錢人家建房,天長日久,耳濡目染,父親學會了木匠手藝中的絕活,無論是家居房舍的門楣窗花,還是景區(qū)里的雕梁畫棟,他都樣樣在行……回到村里,他贏得了村里男女老少的尊重。 木匠師傅待父親不薄,細致入微,傾力關照。他們做工的工錢,他也對半付給,甚至要多出一些。對自己的手藝,木匠沒有半點隱藏保守,極盡所能地傳授與他。 聽著這些講述,我常常想到自己的父親,他在哈尼山寨長大,娶妻生子,春種秋收,日復一日,就這樣終老一生,比起卓瑪?shù)母赣H,生命中似乎缺少了光亮與色彩,夜深人靜,常常讓我黯然神傷! 難以置信的是,卓瑪?shù)母赣H不但會做木工粗活,還擅長木雕刻繪,藏區(qū)的民居住房,或寺廟殿堂,有他精妙的雕刻畫。這讓剛剛上小學的明珠卓瑪很是自豪,比起別的孩子,徒增了些許榮耀感。當然,小卓瑪只是把這些榮耀深藏在心里,從不寫在臉上,更不張揚于言表中。她是個聰慧的孩子。 卓瑪?shù)哪赣H在家種青稞,或外出采挖蟲草、松茸,經(jīng)濟并不拮據(jù),一家人過著和睦幸福的生活。小卓瑪有一個幸福的家。 有事終于在我和明珠卓瑪之間發(fā)生。 身為駐校詩人,我每學期的課滿滿當當,一門寫作課,兩個老師共同承擔,一個老師上理論,我上寫作現(xiàn)場教學。許多學生都對課堂充滿了期待。但因為我和卓瑪?shù)挠H近,到了第二個月,學生們都在私下里竊竊私語,論及我和卓瑪在戀愛,據(jù)說校長也知道了此事。我是被校長特聘來的,她信任我,并且民主包容,坦然處之。我決定繼續(xù)按自己的個性教學,用鮮活的在場感輔導學生。為了不讓卓瑪受議論干擾,我還是在課堂做了一個大膽而明智的“插播”—— 那天,窗外陽光明媚,鮮花嫵媚。我饒有興致地講著課,大概十余分鐘后,我停下來,陽光滿面地說,在座的各位同學靜一靜,我要告訴大家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而你們呢,也要學會傾聽,學會傾聽,才能領悟?qū)懽鞯恼嬷B……我拖長語調(diào)說,有不少同學在私下議論,說我和卓瑪在戀愛,或者說有戀愛的趨勢……臺下安靜了下來。我接著侃侃而談——這種現(xiàn)象我無法評價說好與壞,我只能說,是真的沒有。若是真的戀愛,那是一種生命體驗中的對話與交流,而一個真正的寫作者,首先應該學會與人對話與交流。我現(xiàn)在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一定把你們的寫作課上好,將來說不定走出幾個真正的偉大的作家詩人…… 臺下突然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我心里說,那是五十二顆鮮活心靈為我鼓掌! 從那以后,班里的同學都親切地喊明珠卓瑪為“小香格里拉”,“戀愛”風波就此平息了。 那次課之后,卓瑪似乎變得更快樂了許多。一次她對我說,老師真好,率真、誠實,這些品質(zhì)讓同學們更喜歡你的課。又一次交談中,她對我說,你該去看看松贊林寺,那可是一個著名的“小布達拉宮”,還有虎跳峽、藍月山谷、依拉草原,而青稞酒和酥油茶,準讓你樂不思蜀。 我承認,每堂課,我能感受到講學的一種神圣感、儀式感。暑假,我隨卓瑪去了一趟香格里拉,見識了大草原的遼闊,領略到了她父母的慈祥仁愛。 2007年,那是我一生中最溫馨的回憶。(文/泉溪? 圖/張國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