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娘，你在哪里？

——讀遲子建中篇小說《空色林澡屋》

◎和智楣

女人沒有名字，因?yàn)橐粡埐粚ΨQ的臉和一場包辦的婚姻，還是個年輕少婦時，就追隨想要擺脫她的丈夫，帶著年幼的兒子，來到翠嶺林場。女人長得丑，即使身段勻稱、淳樸善良，仍受盡丈夫的奚落。最終，一直嫌棄她的丈夫，以不忠為借口，狠心休掉了她。離婚時，女人一手帶大的兒子也因嫌她丑，選擇跟父親生活。

離婚后，女人沒有離開，而是在林場邊一個廢棄的小屋住下。女人心里放不下兒子，一個狂風(fēng)暴雪的冬夜，因前夫家的老狗把她放在前夫屋外的一條給兒子做的棉褲撕碎，女人第一次傷痛欲絕。也因?yàn)檫@件事，前夫帶上兒子，離開了翠嶺林場，重新組建家庭，徹底離開了女人。

女人聽說前夫再婚后很幸福，并不吃醋，常對人說：“人這一輩子，跟誰不是過呢？他找到比咱好的人，該為他高興。”但心里難免凄涼落寞，無限牽掛兒子。一次，女人夢到兒子遭后娘虐待，終于忍不住急匆匆地趕往前夫所在的林場，途中卻意外邂逅在青龍河跑船的威呼郎，兩人生出情愫。

女人依戀上不以貌取人的威呼郎，跟著他在青龍河跑船過日子，可威呼郎已有老婆孩子，女人只有半年時間能跟著他。冬季來臨，河水結(jié)凍，威呼郎收船上岸后，他們間的鵲橋也就斷了，等來年春天開河，兩人才能再相聚。這樣風(fēng)風(fēng)雨雨過了很多年，女人得到過前半生從未得到過的男女真愛，也失去過與威呼郎的孩子，直到一天，威呼郎生病癱瘓在床，他們才徹底分開。這時，女人痛苦地發(fā)現(xiàn)，原來跟著不屬于自己的人，最后想伺候他都不行。

女人被人喚作皂娘，是和威呼郎分開后。大病一場的她，尋不到與威呼郎一起在青龍河生活過的那條船，便用松樹做出一條模樣怪異的小船當(dāng)澡盆用，凝聚著她對這段愛情的無限懷念。從年輕時就保持著喜愛洗澡習(xí)慣的她，還學(xué)會了造肥皂，因造出的肥皂深受歡迎，人們就此稱她為皂娘。

歲月流逝，皂娘漸漸老去。國家禁止采伐，翠嶺林場搬遷時，孤老的皂娘選擇留下。獨(dú)自留在林場的她，先是收留了一只名叫白蹄的小狗，后又收留了一個精神失常的孤寡老頭，相依為命。

后來，林場附近發(fā)現(xiàn)金礦，皂娘的小屋成了當(dāng)?shù)氐捏A站——“空色林澡屋”，專給客人洗澡。年老的皂娘每天只幫一個人洗澡。這位一生命運(yùn)波折，歷盡人間坎坷，卻一次次與生活溫柔和解的善良女人。在暮年時分，守著一條不能入水的船形澡盆，收留了一個又一個漂泊的靈魂。用純凈的山泉水，自己制造的松露皂、玫瑰皂，洗滌風(fēng)塵，收納眼淚，撫慰創(chuàng)傷，渡著漂泊的自己，也渡著漂泊的旅人。

作家遲子建的中篇小說《空色林澡屋》，主人公“我”帶領(lǐng)一支小分隊(duì)對烏瑪山區(qū)森林進(jìn)行實(shí)地勘察時，擔(dān)任向?qū)У纳矫耜P(guān)長河，在一個月夜，娓娓動人地講述了這個森林深處的“空色林澡屋”的故事。那晚，月光搖曳，森林深幽，皂娘曲折的一生，亦真亦幻，真假難辨，卻直抵心靈。以至于讓小分隊(duì)的每一個人都在那個月影婆娑的火塘邊，毫無保留地傾吐出隱藏在心底的生活委屈。

翌日清晨，關(guān)長河帶著“空色林澡屋”的故事不辭而別，小分隊(duì)離開森林又回到紛擾塵世，大家繼續(xù)戴著面具扮演著各自的角色。而“我”始終無法忘記皂娘，無法忘記“空色林澡屋”。“當(dāng)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像一道奇異的閃電，照亮了人性最暗淡的角落后，我的整個生活就被它撕裂了。”于是“我”獨(dú)自返回烏瑪山區(qū)，尋找皂娘和關(guān)長河。最后，在“我”執(zhí)著地追問中，關(guān)長河在電話里露了一次面，說皂娘已乘著澡盆隨河漂走，永遠(yuǎn)消失。

作家蘇童曾說：“每年春天，我們聽不見遙遠(yuǎn)的黑龍江上冰雪融化的聲音，但我們總是能準(zhǔn)時地聽見遲子建的腳步。遲子建來了，奇妙的是，遲子建小說恰好總是帶著一種春天的氣息?！弊鳛橐晃蛔吭降暮谕恋嘏骷?，多年來，遲子建的小說里，始終有種脫離塵世的溫暖的春天氣息，清清的河水、藍(lán)藍(lán)的天、白白的云……在她帶著體溫的筆下，活躍著一個個像皂娘這般的人物，她（他）們命運(yùn)坎坷，曾被凜冽、料峭的歲月風(fēng)寒沖刷，但又都頑強(qiáng)地在命運(yùn)之舟中滌蕩著靈魂，堅韌地將人生的苦難轉(zhuǎn)換成對生命的寬厚和從容。

《空色林澡屋》同樣如此，在遲子建構(gòu)筑的“空色林澡屋”里，皂娘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身上那些善良、隱忍、堅韌的品質(zhì)，都將人世間的“空”與“色”，得到了一種溫情而又淋漓盡致的詮釋。就像皂娘說的：“要說黑，心待的地方最黑的，可它不怕黑。它跳，咚咚咚咚，不停地跳，這樣它住的黑屋子就亮了，光也出來了。你不用找光，只要你的心好好地跳，別縮，光就能找到你。”

小說中,洗澡是一種隱喻，代表洗浴人生、凈化靈魂的純潔與美德。當(dāng)今社會，人們深陷于快節(jié)奏、高壓力的現(xiàn)代生活，一方面要承受人心的日益浮躁與功利，另一方面還要面對精神上所遭遇的不斷壓抑與蒙塵。而“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和皂娘的存在，就像一股日夜流淌的人性清泉，不僅能洗浴人生、凈化靈魂，還能使人們尋找到精神的避難所，成為擺脫困境、安放內(nèi)心的一種路徑和可能。

結(jié)尾，尋不到皂娘的“我”只身返回了城市，不管“空色林澡屋”是否真實(shí)存在，它都像離別之夜的林中月亮，讓“我”在紛擾的塵世，接到了它凄美而蒼涼的吻。那位尋而不得的皂娘，則繼續(xù)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在人生的滾滾長河中，用她的故事，渡著自己，也渡著那些命運(yùn)相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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