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著名學者赫爾曼·鮑辛格在其著作《技術世界中的民間文化》一書里,認為傳統(tǒng)文化的沒落與價值變異無關,而肇始于技術革命以及與其相隨而至的生活方式的改變。我對此論斷深以為然。就弦子而言,本地文化人都會哀傷地指出,人們沒有像從前那樣熱愛它了,它必將淪為一種標本式的存在。但細想,在通訊技術和交往方式單一的年代,弦子其實是有一些實際功用的,特別是在年輕群體中,表情達意、互訴愛慕都是通過弦子完成的,在弦子舞場對歌、會意、相識,最后走到一塊的故事不在少數(shù)。在沒被其它文化沖擊的敘事傳統(tǒng)中,弦子是一套完整的語言系統(tǒng),它的現(xiàn)實功用大于娛樂意義。但是,手機、電話、汽車等一系列技術成果被引進后,人們的溝通交流方式也發(fā)生很大變化,人們可以有更多方式結(jié)識新人,也有更多選擇表達感情了,弦子的實際功用被削弱了,它真正的魅力在這種技術革命中暗淡下去,就算是組織一場弦子舞,人們也再難像從前一樣全心投入,特別是對根本沒有理解過弦子或者沒有舞場經(jīng)驗的年輕人來說,很難真正感受到弦子的魅力。 再比如,以前犁地時要唱耕作歌,打麥時要唱相應的號子,所有與農(nóng)耕生產(chǎn)相關的文化,隨著技術革命的普及都在瞬間消失了,人們不再靠耕牛犁地,改用犁地機;不再用梿枷打麥,改用脫粒機。跑在機器后頭,一切聲響被馬達聲覆蓋,機器是主角,人被隱藏了,別說唱勞動號子,喘口氣都感覺費勁。在效率成倍提高的同時,所有與勞動有關的美感和詩意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那種宜于唱歌、宜于發(fā)現(xiàn)事物原始魅力的節(jié)奏已經(jīng)失傳。 傳承,聽上去是一件偉大的玩意,但如果僅是一種缺乏思考和策略的口號,那就未免讓人生厭了。沒有創(chuàng)新,就無從傳承。變化業(yè)已發(fā)生,很多東西喪失了賴以存在的載體,就像沒了天空的鳥兒,就像失去海洋的魚群。我們能否創(chuàng)造和提供對等的條件或環(huán)境、形式等重新賦予那些東西以生命,這才是關鍵!基于這種思考,對于弦子來說,有效的、完成度較高的改編或創(chuàng)作顯得極其珍貴,似乎只有通過這種路徑,才能賦予弦子文化與時代相宜的生命力,才能在大眾文化舞臺上為弦子爭得一席之地。 我見過認為改編弦子樂曲是對傳統(tǒng)文化不敬的人,也不知他們是基于怎樣的思考,比如聽到一首稍微變化的弦子就義憤填膺地說:不是這樣的,盡亂搞!不是說弦子一定得改編,是想不通弦子為何不能改編?如果一定要這樣,何不把原生的東西歸為古典類,改編的歸為通俗或流行類呢?當然,我們只能支持和鼓勵那些有誠意的改編和創(chuàng)作。 交代這些想法的原因在于,我對于“把弦子原封不動地傳承下來”這種想法一直挺悲觀的,可行性越來越小,也不覺得必須這樣。這種偏執(zhí)間接地把弦子文化逼進死胡同,好在有阿珂東子這樣的優(yōu)秀人才,超越了很久以來“照搬式”的對民間弦子的整理方式,在完全消化民間素材的基礎上,有力體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以賦予弦子文化新的可能與希望。 藏族著名音樂人阿珂東子,近段時間在其工作室微信公眾平臺上接連推出兩首弦子單曲,一首叫《寄語白云》,另一首叫《遠方的思念》,兩首都由藏族弦子歌手珠扎演唱。 《遠方的思念》是從民間弦子改編的,比較忠實于原素材,詞曲都美得無可挑剔。亮點是歌手珠扎的聲音,他的聲音不是那種鏗鏘鮮亮的,不是那種拼分貝的聲音。藏族人評價一個歌手時,會有兩個基本標準,一個是通常所說的音色,另一個是“覺酷”,就是對音調(diào)節(jié)奏的把控能力,并且第二個標準比第一個更重要,特別是對弦子來說。弦子歌手珠扎就屬于“覺酷”玩得很好的歌手。他的聲音對我來說是種意外,也是一種驚喜,乍一聽感覺很平實,但越聽越能聽出味道,保留著那種尚未被“專業(yè)”和“理論”調(diào)教的質(zhì)樸和本真的魅力,大山、白云、故鄉(xiāng)、思念等等從他的歌聲里自然流露,沒有令人尷尬的演繹成分。他的聲音有種難能可貴的辨識度,就像藏族弦子歌手阿初。 第二首曲子叫《寄語白云》,是阿珂東子基于民間弦子全新創(chuàng)作的詞曲,就像在其介紹中所說:“是以弦子的動律作為元素,在弦子三句式的結(jié)構(gòu)上加以發(fā)展完善,走出一條藏族新民歌的路子”。首先從歌詞來講,突破了常見的固定諧律,顯得比較自由,前兩句為12言、第三句為9言,第四句和第五局為7言,最后一句顯得比較唐突,可能也是創(chuàng)作者的有意為之,常見的弦子,最后一句可能會以某些“襯詞”填充,比如“索哆亞拉索”之類的。這種嘗試大大解放了弦子歌詞的表意空間,使其從一成不變的填詞規(guī)律中解脫出來。一方面又承襲了傳統(tǒng)弦子歌詞里排比和寄情于物、借景抒情的修辭手段,顯得無比美妙。 我毫無樂理常識,所有想法基于自己對弦子的感性理解。即使對《寄語白云》的編曲感到喜歡,也無法用更加專業(yè)的角度去評說。但是,這首歌的編曲不同于常見的弦子編曲,沒有一開始就放一段與接下來的曲調(diào)完全重合的SOLO,然后開始演唱的老掉牙的套路。這種嘗試我們可以在他編排的弦子MV里也能看到。常見的弦子音樂專輯里,拍MV時有個使人膩煩的規(guī)律,就是歌詞唱到白云時,畫面出現(xiàn)一些毫無隱喻性的云朵,歌詞唱到大江時,畫面出現(xiàn)一條江,這種一對一的畫面翻譯,老感覺不能深入破譯歌詞的深層意境,并且這種做法已經(jīng)成了很多MV拍攝者一種偷懶的做法。阿珂東子肯定意識到這些一成不變、不加思索的套路,在他的很多作品里都能看到對這種窠臼的突破。在《寄語白云》里,起初的吉他SOLO就可以單獨成篇,與歌曲本身相映成趣,又沒有搶過關鍵內(nèi)容的風頭,有種恰到好處的感覺。最后一段里又加入傳統(tǒng)的“畢旺”,伴隨著輕快的鼓點,把歌詞里思親之情演繹得入神入化。 在《寄語白云》里,我們可以看到阿珂東子對弦子改編的多種嘗試,并且所有嘗試的完成度都很高,他把看似與弦子不兼容的東西,巧妙地引進來消化,擴展了弦子的創(chuàng)作空間。這首歌的高明之處在于,我們聽到這首曲子時,會毫不思索地認為這就是一首弦子歌曲,但在傳統(tǒng)弦子詞曲中找不到與其對應的東西;但把它歸類為完全自己創(chuàng)作的新曲,卻有著地地道道的弦子味兒,使人一聽就被折服。這也不難理解,阿珂東子可以說是弦子改編的開山鼻祖,20多年來,經(jīng)他改編發(fā)行的弦子歌曲都已成經(jīng)典,是弦子改編或創(chuàng)作事業(yè)中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很多過于小眾的弦子,經(jīng)他改編,被賦予了更普遍的傳播價值,為弦子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付出過不可忽視的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