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從鄉(xiāng)下回家的這天,曲珍被選為新舞的編劇。 曲珍從歌舞團回家時,看到洛桑的宿舍門開著就走了進去。洛桑正坐在木板床上搗鼓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被窩裹成一團放在床的另一邊。曲珍背著包,毛衣斜搭在肩頭,看洛桑忙活著。 洛桑知道曲珍站在門口,但也不和她說話。曲珍走進房間,從塑料桶里打出一瓢冷水準備喝。 “那水都放置多長時間了,你還喝?”洛桑并沒有看過來,但曲珍在做什么,他都知道。曲珍的眼睛四處打量著,問道:“有什么可以喝的嗎?”洛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背包,掏出一個塑料瓶??吹嚼锩嫒榘咨囊后w,曲珍眼睛一亮,是酸奶水。她趕忙從洛桑手中接過瓶子,走到碗柜前,找出兩個碗,倒出酸奶水,一碗遞給洛桑,另一碗自己端著喝,一邊看洛桑搗鼓那些寫滿藏文的紙片。洛桑眼睛盯著那些紙片,雖然一臉的倦容,但他的眼神炯炯有神,消瘦的臉頰胡子拉碴,頭發(fā)更是亂七八糟,像是山里跑出來的野人。曲珍想笑,但沒笑出聲來。 “這些句子多美呀,你看你看……山坳里的兩只鹿,一只翻過山脊,一只走向谷底。”曲珍一下沒明白歌詞的意境到底美在哪里,洛桑一手拿著紙片,一手指著上面說:“這歌是唱給戀人的,意思是說,兩個人要分手了。我真喜歡老百姓的表達方式,婉轉、樸實而有韻味?!?/p> 曲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洛桑對著她做了個鬼臉:“你這個布娃娃,你不喜歡這些東西的,以后我教你唱這首歌吧?!?/p>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洛桑會打擊曲珍是布娃娃,曲珍很納悶,為什么洛桑叫自己布娃娃。一向很不正經的洛桑那天很正經地看著曲珍說:“我感到有條線在牽動你,你好像被線條控制著,你的思維模式和處理事情的方式都不是真實的你自己?!?/p> 曲珍有時很佩服洛桑一眼能看到問題的實質,有時又討厭洛桑故做高深莫測的神態(tài),但總也想不出來用什么適合的話來反擊洛桑,洛桑把什么事情都說得有幾分在理。 “不逗你了,送你個小玩意,快閉上眼睛。”曲珍把眼睛閉上,再睜開時,只見洛桑的手中拿著一塊綠瑩瑩的松石說:“我在江邊拾到的?!薄昂?,這也能撿到呀?”曲珍問。洛桑忍不住用中指敲了一下曲珍的頭,“你這個笨蛋,肯定是找了三天三夜嘛!” 曲珍住的小區(qū)十分漂亮,每一家都是獨立的乳白色小洋樓,門口和車道旁還種上了小草和樹木。洛桑的宿舍離曲珍家只有幾十米的距離,是那種老式的磚瓦平房,原是一個單位給職工起的集資房,后來職工搬了新家后,就出租給那些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賣蟲草和土特產的老鄉(xiāng)以及帶著祖?zhèn)髅胤街委煿莻蛘咂渌〉摹吧襻t(yī)”等人。每到快吃飯的時間,那些小平房里就會傳出各種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炒菜聲、唱歌聲、吵架聲……十分熱鬧。曲珍對小平房并不陌生,小時候她也是住在這樣的小平房里,每次來找洛桑,她都會想起無憂無慮的童年。 洛桑只租了一間房,兩條長凳子搭上幾塊板子就成了床,液化灶安在一張三抽桌上,抽屜里放碗筷。房間里沒有電視,有個大沙發(fā),床旁邊還有藏柜,藏柜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許多東西。 曲珍和洛桑是在歌手大賽上認識的。兩年前,曲珍剛大學畢業(yè),在縣電視臺實習,她是在采訪歌手大賽時遇到的洛桑。原本那只是一次常規(guī)的新聞采訪,一個接一個的歌手上臺,曲珍也有序地拍照記錄。但當洛桑的歌聲響起時,曲珍被他那高亢嘹亮的聲音擊中,像閃電一樣,在心里閃出一道亮光,洛桑的歌聲開啟了曲珍心里的一扇門,忽然間,世界的玄妙就在心里來回激蕩起伏。 那個晚上,曲珍過得恍恍惚惚,直到回到家還在想起那首山歌:“為了找到幸福哎,人們在土地里播種了種子,種子開花了……開出幸福之花……” 那次比賽,洛桑并沒有獲獎。曲珍采訪完其他獲獎的歌手后,又傻傻地問了洛桑一個問題:“你怎么唱歌唱得那么好?”洛??鋸埖芈柭柤绨颍荒樕畛恋卣f:“我每天對著大山唱歌,就唱這么好了?!笨粗浜芟嘈诺谋砬?,洛桑忍不住大笑起來,曲珍一下子變得不好意思了。曲珍本來還想問洛桑幾個問題,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兩人就被熱鬧的人流沖散了。 后來,歌舞團招聘演職人員和工作人員時,洛桑和曲珍都報了名。曲珍一眼就認出了洛桑,不過洛桑好像對她沒有什么印象。曲珍走上前去和洛桑打招呼,洛桑怪叫一聲:“我們的記者大人也來應聘演員呀?”曲珍笑著說:“我是來考辦公室文員的?!?/p> 洛桑一只手向后背著,一只手放在胸前,對曲珍做了個彎腰的問好動作:“呀呀,大秘書好呀!” 后來,曲珍如愿成為歌舞團辦公室的文員,而洛桑不知什么原因落榜了。不過,洛桑租到了曲珍家附近的一間房子,兩個人又經常見面了。 曲珍回到家時,爸爸已經喝多了,坐在客廳里打盹,她的妹妹七林還沒回家。曲珍把東西放回自己的房間,來到廚房開始準備做飯。 頭一天煮的肉湯還剩下大半鍋,曲珍淘好米,按下了煮飯鍵。她心里默念著,炒一個洋芋,再煮一個青菜湯,就夠3個人吃了。她拿著菜盆來到屋外的菜地,拔了一把青菜轉身回了屋。 曲珍的母親過世早,爸爸是一名會計,左右手能同時開工撥打算盤。但隨著科技的進步,這個海拔3000多米的縣城也統(tǒng)一用計算機入賬了。曲珍的爸爸患有眼疾,看不清電腦上的小字,也學不會用鍵盤把一個個數(shù)字輸入到電腦里,于是就提前退休了。閑下來的爸爸沒什么事,喜歡上了喝酒,而清醒的時候,他就在屋子前后的綠化帶上種上了各種蔬菜。 吃過晚飯,妹妹騎著自行車和同學去環(huán)湖了,爸爸繼續(xù)和隔壁來的老鄉(xiāng)喝酒,曲珍則在自己的房間里開始寫劇本。她忍不住掏出那顆綠色的松石看了又看,心想自己認識洛桑好幾年了,這還是洛桑第一次送自己禮物,這個禮物有什么意義嗎?想了一會兒,曲珍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干脆放下松石,專心寫劇本了。寫著寫著,曲珍的思緒又繞回到這件事情上:她不會跳舞,也不會唱歌,平時在單位都是沉默寡言,大概洛桑叫她布娃娃就是覺得自己太木訥了。還有洛桑唱的那首歌,戀人真會像小鹿一樣分離嗎? 門響了,是妹妹七林回家了。 “嘎嘎,你們又來騙我老爸的酒喝了,都怪我老爸的釀酒技術太好了。時間不早了,明天又來喝吧,扎西德勒哦!”七林一到家,家里的酒會就散場了。爸爸喝的酒是他自己用老家的青稞釀的,放假的時候七林也會幫爸爸釀酒,味道還挺好的。 母親過世后,曲珍總覺得自己要對這個家庭擔負起好多責任,要照顧好爸爸和妹妹,不過,好像七林并不需要曲珍過多照顧她什么。小時候,隔壁的長嘴阿姨打趣曲珍被七林聽到,幾句話就懟回去了,氣得那些長嘴阿姨連連對著七林吐口水。七林才不在乎這些呢,如果誰敢欺負她,她就還擊,還會在別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牙印子。進入初中后,七林再沒說過臟話,成績也沒讓曲珍操心過。如今,七林已經高中畢業(yè),即將步入大學,這個假期她成天這里瞎逛逛,那里閑閑,很少有時間待在家里。 歌舞團里的工作對曲珍來說很輕松,之前在電視臺里實習的工作經驗和多年積累的中文底子讓她起草文案、寫簡報都很得心應手。但她和同事交往不多,經常一個人獨來獨往或者待在辦公室里。有時,團里會響起樂隊或舞蹈隊排練的音樂聲,叮叮當當,宛轉悠揚,好不熱鬧,陽光正好的時候,舞美隊的人還會搬到室外,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做道具。最悠閑的大概就是編導組吧,總不見他們的蹤影,聽說正在創(chuàng)作什么大劇本,準備把這個小縣城流傳百年的鍋莊、弦子搬上舞臺,走向世界。 這天下午,娜姆來到辦公室,辦公室里一下子沸騰了。娜姆的到來,就像是一杯盛滿清水的水杯,忽然被倒進五彩顏料,顏料自由緩慢地流動,色彩不斷變化,散發(fā)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麗。曲珍看不出娜姆的年紀,更不知道她的來意,只得先給客人倒一杯水。娜姆接過水,慢慢喝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娜姆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對曲珍說“:我挑中你來寫我們的新劇本。” 曲珍驚訝地說:“我?” 娜姆調整了一下坐姿,那從容而深邃的眼睛笑彎了,盯著曲珍說,“就是你了?!?/p> 曲珍忍不住地問道:“為什么?!?/p> “我和團長打了個賭,說我能讓一個不懂舞蹈、不懂音樂的人寫出好劇本,我覺得你能做到。你會幫我一起完成,對嗎?”娜姆明亮的眼睛漸漸盛開了一小絲笑意,那絲笑意讓娜姆整個人變得柔和了許多。這個時候,曲珍才知道眼前這個盤著高高的發(fā)髻、有著姣好的面容、身著民族服裝的女子為什么那么漂亮,那么惹人注意。 話音剛落,娜姆收回笑意,挺直了脊梁坐好。曲珍感到自己根本無法拒絕這個女人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答應了。 娜姆離開后,她身上帶著的暗香還留在辦公室里,好半天才散去。隨著那股余香的消散,曲珍也慢慢清醒過來,心里暗暗叫著,“老天爺,我該怎么辦!” 曲珍把今天的遭遇說給了洛桑聽,洛桑很開心地說:“祝賀你哦!”曲珍對洛桑說了自己心里的擔憂,洛桑大大咧咧地對曲珍說:“怕什么,就當是玩兒。你要多嘗試一下,寫劇本可比寫簡報有趣多了?!?/p> 娜姆又來找曲珍了,她讓曲珍先學會聽音樂和看舞蹈,但除了討論音樂和舞蹈,娜姆好像沒什么話可以對曲珍說,兩個人連家常也沒拉過。 回到家里,曲珍像小學生做作業(yè)一樣,每晚都待在房間里聽音樂、看舞蹈錄像。她從來沒有這樣大量地去接觸民族的歌舞,一些音樂她說不出來感覺,但只要聽到旋律響起,她的心弦就會被輕輕撥動。 曲珍向娜姆說了自己的疑惑,在這些歌舞中,她感到自己的迷失,那些激動來自何方,又去了何處,那些激動又是否真實存在,當音樂沒有了時,好像一切都了無痕跡,可音樂一來,那些感覺全部重新席卷而來,把她重重包圍住。 娜姆很開心地看著曲珍說:“沒想到你對音樂和舞蹈的悟性挺高的,看來我找對人了?!?/p> 曲珍被那些音符折磨得找不到方向,但這天她沒忘記去看洛桑。曲珍按習慣打上一壺酥油茶,帶上爸爸做的油果子去找洛桑。洛桑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小小年紀的他在這個親戚家住幾個月,又在那個親戚家住幾個月,也沒好好讀過書,只是和村里的喇嘛學過藏文,到了十三歲,就來到這個城市。這大概就是曲珍所知道的關于洛桑的一切。大概是因為自己的母親過世早,所以曲珍總會感同身受,忍不住想照顧洛桑,家里有好吃的曲珍總會給洛桑送去一份。 當她推開洛桑家的門,只見屋里堆滿了電腦鍵盤和大小方正的木頭,床上鋪滿了紅色的百元大鈔,洛桑正開心地數(shù)著錢。曲珍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她張口就問洛桑:“你干什么壞事了?” 洛桑數(shù)錢數(shù)得正歡,他沒理會曲珍,把錢清點好后,他對著曲珍伸出自己的雙手,還調皮地把手翻了一個轉:“你看你看,這是一雙干壞事的手嗎,這可是一雙藝術家的手?!?/p> 洛桑的雙手很漂亮,雖然曲珍總打擊他的宿舍臟得像狗窩,但不得不承認洛桑的手卻是漂亮的,指甲總是修飾得很整潔,那雙手做著彈鋼琴的動作時真的像是一雙藝術家的手。 曲珍懷疑地說:“那你的錢是哪里來的,你藏那么多木頭做什么?” 洛桑說:“我的大小姐,別總把人想得那么壞,這些錢,是前段時間我收錄《傳說的弦子》的報酬,這些木頭,是我老鄉(xiāng)請我?guī)唾u的?!?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永基卓瑪,女,藏族,生于云南省迪慶州,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2006年開始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邊疆文學》《民族文學》《西藏文學》等刊物,出版小說集《雪線》,現(xiàn)供職于迪慶日報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