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市尼史草原上的布倫村,是我上世紀70年代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的地方。雖然那個年代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遠了,但我卻忘不了那段歲月。于是我會經(jīng)?;氐讲紓惔蹇纯?,在回憶往事的同時,也寫下了很多篇回憶錄。 之前我每次回到布倫村,都會到村里一戶叫“阿拉”的人家歇息和座談。阿拉一家人口不多,在村里的親戚卻不少,因而是村里的大家族。我當知青時阿拉家女主人立參是一名老黨員、勞動能手和婦女隊長,所以在集體生產(chǎn)勞動中,他們一家人時時處處都走在群眾的前頭。 記得我們下鄉(xiāng)到布倫村不久,阿拉家就邀請我們參加他們家大女兒央宗的婚禮,而女婿是從小街子上門來的帥小伙格茸。格茸比我小兩歲,才17歲的他是包辦婚姻到阿拉家上門的。雖然他人到了阿拉家,但心卻依舊在外頭放蕩。他對自己的婚姻很不滿意,成天悶悶不樂。盡管如此,自打他到了布倫村后,人們都叫他“阿拉格茸”。 成婚之后的阿拉格茸,很快成了我們知青戶的“??汀?。因為他認為知青和他都是一樣的“外來人”,所以他與我們在一起覺得很開心。為此村里人勸他說:“你怎么能和知青相比?人家是‘飛鴿牌’,而你是‘永久牌’?!钡⒗袢资冀K置若罔聞,依舊是我行我素。之后我聽說,阿拉格茸上過小學,學習成績很好,本來他所在小學留他做代課教師的,卻因為他家庭出身不好,沒被上級批準。正因為如此他父母才讓他入贅到阿拉家,做“貧下中農(nóng)”的家庭成員。 在那個年月里,小學文化程度的年輕人,很容易找到一份吃商品糧的工作。阿拉格茸結(jié)婚后,確實有機會外出去當工人,但阿拉家的人卻不允許他報名參加,說他結(jié)婚后還沒有孩子,一旦有了工作也就不可能再回來了。無可奈何的他只好和我們知青一樣,每天在田野里風里來、雨里去。還好阿拉家是生產(chǎn)隊干部,所以苦活、累活都不會安排到他。 3年過后知青們都回城參加了工作,而阿拉格茸卻還沒有轉(zhuǎn)變自己的思想觀念,仍夢想著在城里有自己的一份工作。為此他每個周末都會來找我。我問他:“你這樣經(jīng)常到城里,不怕沒有工分嗎?”他卻說:“我想請你教我開拖拉機,等我開上拖拉機后,才能安心在布倫村?!蔽艺f:“你想學開拖拉機得有公社和大隊的推薦證明才可以?!?/p> 不久,阿拉格茸果然帶著大隊和公社的證明到縣農(nóng)機培訓站報道了。我很高興,安排他做我的學員。讓我更高興的是,阿拉格茸有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他不再提包辦婚姻的事了。 那時農(nóng)機培訓開設理論和實踐兩門課程,理論課學習機械常識和交通規(guī)則,實踐課學習駕駛技術和農(nóng)田作業(yè)。理論課中阿拉格茸理解掌握都很快,學員們選舉他為班長??蓻]想到的是,在實踐學習當中,阿拉格茸在機械操作中卻手腳很不協(xié)調(diào),學習駕駛讓他十分吃力,在整批學員當中,他是最后一個結(jié)業(yè)的。 學習結(jié)束后,阿拉格茸成了生產(chǎn)隊拖拉機手??刹痪煤筠r(nóng)村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他購買了一輛舊貨車,成為了私車駕駛員。那時我會經(jīng)常回到布倫村看看,我每次到來都會受到他們一家的歡迎。而我和阿拉格茸所談的也都是知青往事和汽車駕駛技術,有時我會向他講解機車修理方面的知識,幫他修理汽車。相處默契,友誼也就不斷加深,一次他對我說:“阿爸小殷,知青當中就你文化高,怎么不寫一些文章出來呢?你不寫就辜負了布倫村?!?/p> 正是阿拉格茸的一席話深深觸動了我,之后我靜下心來,把過去在布倫村的記憶寫成詩歌和散文詩,也寫了幾篇散文。作品發(fā)表后,得意的我?guī)ズ桶⒗袢滓黄鸱窒?,哪知他除了對我的散文認可之外,卻說詩歌和散文詩平淡無奇。我沒有和他爭辯,知道文章的好壞理應由讀者來評判。不過這以后我在創(chuàng)作中轉(zhuǎn)以寫散文為主。 后來我調(diào)動了工作,業(yè)務中需要調(diào)研和掌握農(nóng)村中信教群眾情況。為此我多次找到阿拉格茸,那時他擔任著村民小組長,我請他協(xié)助我們做調(diào)研工作。沒想到他對我的工作十分不解。任憑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卻還是對我將信將疑,要么故意繞開我的話題,要么就不作回答。曾經(jīng)無話不說的諍友,如今似乎已不復存在。 2014年我退休了,我再到布倫村時,村里已經(jīng)舊貌變新顏了,阿拉格茸一家搬進了更加氣派、更加寬敞的住房。三代同堂的家庭里,生活富足而殷實。那時我才知道阿拉格茸的岳父、岳母都已相繼去世了。他也不再駕駛汽車了,而是專心致志地在牧場上稿養(yǎng)殖。得知我退休了,他很高興,一家人以盛情的禮節(jié)歡迎我的到來,還要我留在他們家居住兩天,共敘往事和友情。 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下,阿拉格茸似乎對我有說不完的話,他向我講述起布倫村的往事和現(xiàn)在,也讓我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知青年代,往事歷歷在目,成了我揮之不去的記憶。激情之下我奮筆疾書,用情感寫出了布倫村的往事和知青故事。待那《一溪流水》《磨房舊事》《酥油茶》《曾經(jīng)的染匠鋪》《茶壺妙用及其聯(lián)想》《尖底籃的記憶》《韭香襲來滿園春》《奶渣》《講“昆明話”的藏族村》等紀實散文被刊印在《迪慶日報》上后,我?guī)е鼈冊俅蝸淼搅瞬紓惔濉0⒗袢缀芨吲d。消息不脛而走,村民們紛至沓來聽我閱讀他們的故事,伴隨滿天的秋風,他們發(fā)出了歡樂的笑聲。他們問我:“阿爸小殷,你在布倫村就那么三四年的光景,怎么就記住了那么多的故事呢?”我只好說:“因為我和酥油茶、糌粑面的緣分深厚?!?/p> 帶著村里人的歡笑,帶著布倫村的鄉(xiāng)愁和阿拉格茸一家的熱情,我回到了省城。而那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猶如情感的溪水滋潤了我創(chuàng)作的田園。之后,我用了不長時間把他們的故事再次寫進我的散文,于是又有《難忘的小九九》《姆白追》《草原往事》《那潔白的羊群》《風口上的野燕麥》《說舊事、遇新人》《一路鳥語花香》《黑頸鶴》《藏家人的歌聲》等多篇散文再次出現(xiàn)在《迪慶日報》。而阿拉格茸還成了我散文《那潔白的羊群》中的主人公。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我最近回到香格里拉,準備帶上刊登有這幾篇文章的報紙再到阿拉格茸家時,卻怎么也打不通阿拉格茸的電話,我只好換了一個手機號和他女婿念扎通上了話。可念扎卻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一個多星期前,我岳父已經(jīng)去世了。”這讓我很震驚,問:“他患了什么病?怎么就走了呢?”才得知阿拉格茸患肝癌已經(jīng)很多年了,只是家里人隱瞞沒告訴他,對他只說是患了膽囊炎。而他在去世前,還心心念念地問及報紙上我寫的布倫村的文章。 聽聞阿拉格茸去世的消息后,我一整天茶飯不思。感嘆人的生命怎么如此短暫和脆弱?在回望我們陰晴圓缺的人生時,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再去尋訪那故事滿滿的布倫村,即便去了,又該到誰家歇腳?又有誰人能再與我回憶和講述布倫村的故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