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春節(jié)比往年早,即使遇上農(nóng)歷閏月,也擋不住春天的腳步。且今年冬天昆明并不冷,太陽暖洋洋的,陽光燦爛,籬笆前的迎春、玉蘭、海棠早早地開了,緬桂花也花信不斷。正月初八下午,我在家中小憩,忽然,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來,是一位女士,聲音有些沙啞,且夾著幾分悲切:“這是齊扎拉書記的電話嗎?他在嗎?” …… 驚聞君已去,驀然無所措。這突如其來的電話,讓我久久不能平靜。一時不敢相信,湯老師怎么會走?他那筆直身板,就像哈巴雪山一樣巍然,他那頭銀發(fā),還有那一身儒雅的氣度,處處充滿生命的活力。我不知該怎么去安慰井老師,因為前陣子,我還跟湯老師通過電話,他那豪爽的笑聲,猶在耳邊。前幾天還在微信上看到湯老師發(fā)的詩句:“終于把頭頂?shù)姆礁裉旎ò澹闯梢幻嬗L而立的立墻,線條有時倏忽飄散,有時又橫七豎八地插出一座金字塔……”一語成讖,一詩作別嗎?當時,心里就掠過一絲涼意,湯老師怎么會莫名其妙寫這些?,F(xiàn)在明白了,那是他與這個世界,與親人朋友們最后的訣別。 那天傍晚,我坐在書房里,任春城的暮色將我湮沒??墒?,與湯老師的文緣與友誼,卻像香格里拉納帕海、碧塔海的碧水藍天一樣,清晰如昨。 第一次與湯老師相識,是1997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時任副縣長兼旅游局長孫炯帶著一位衣著整潔、個子高挑的人來我家,介紹道:“這位是湯世杰老師,寫過宣傳麗江的《情死》等作品。”我站起身來,伸手歡迎,觀來者舉止儒雅、器宇軒昂,雖未讀過他的文字,但是第一感覺是,觀其人如知其文,一定是心靈通透,高古典雅。寒暄過后,正值午飯時間,便邀他倆喝酥油茶、吃糌粑,他沒有一丁點地拒絕,坐下來便大口喝茶、吃肉,一下子便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那天中午,談得很投緣,談及香格里拉從虛擬到現(xiàn)實的采訪調(diào)查事宜,湯老師是一位傾聽者,一張口,便談吐不凡,見解犀利,而談話的身段和姿勢又很低。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湯老師,便一見如故,似曾相識。真切的感受到“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句詩個中韻味。人生就是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喜歡就是喜歡,有緣就是有緣,分別時,我交代孫炯負責接待湯老師在中甸的采訪和生活。從那時起,我就稱呼他為湯老師,就是跟著孫炯叫的,有緣人稱呼什么都不重要,因為有緣在一起,一喊就是一生一世。 相識若只若初見,無論南北西東,心有靈犀者,第一觀感便注定了永遠。后來,湯老師在《靈息吹拂》中這樣寫道:“初見齊扎拉,與我見過的如今的藏族年輕人相比,他的個子顯然不夠高大,也不夠壯實,不知那是不是與他當年整天整天地吃不飽有關(guān)?”“在與齊扎拉初識于一次會議之前,我已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說故事,坐得離他很遠,只能偶爾遠遠地朝他投去一瞥,他顯得那么平和、自信,一頭略微卷曲的黑發(fā),掩不住臉上的和善、智慧與剛毅。”這是湯老師最初對我的印象。后來,他在文字里寫我倆的交往是這樣描述的:在與齊扎拉多次交往中,我們有時結(jié)伴同行,有時品茗懇談,有時靜坐無語。我還漸漸走進了他的生活,走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湯老師是真正懂我的人,何嘗不是走進我的靈魂深處的人呢?湯老師在《牧人之子》一文中,把我稱為牧人,滲透到骨子里的牧人精神、牧人膽識、牧人氣質(zhì),如駿馬奔涌的熱血,藍天般坦蕩博大的胸懷,情重如山、為真理赴湯蹈火的鐵肩道義。確實,牧人生涯是涂抹在我生命底色最樸實厚重的一頁,是指引我一路前行的月光,直至今日。 從相知到相惜,在后來的幾年時間里,我、孫炯、外辦主任和麗萍、旅游局辦公室主任孫勇等同湯老師為首的一群昆明朋友,他們中有《云南日報》記者作家張福言、云南省文聯(lián)的朱運寬、納西族文化人和中孚、《云南畫報》記者張金明、年輕的攝影家何祥慶等,只要逮著機會就聚在一起,圍繞著香格里拉的歷史話題、文化品牌、景區(qū)打造暢所欲言,各抒己見。迪慶州委書記格桑頓珠偶爾也參與其中。不分職務(wù)高低,職業(yè)跨度、年齡長幼,一杯酥油茶家萬里,一壺青稞酒見深情,大家因香格里拉而夢,因香格里拉而呼,因香格里拉淚灑梅里。 更多的時候,在獨克宗古城的路邊攤前,在建塘酒店的卡座上,在省城瑪吉阿米的小單間,在翠云樓的小飯館,吃著牦牛土豆的家常菜,喝著地道的青稞土酒,微醺時,能歌的則唱,能吟的則吟。每一次,湯老師都會點我唱《慈祥的母親》,壓軸的則必定是孫勇的《康巴漢子》。孫勇身材魁梧、粗獷,雙眉濃黑如夜。湯老師說“聽著孫勇的歌,閉著眼,心仿佛變成了一朵云,隨歌聲飄蕩,那樣的歌是從心底孕育出來,又飛到大家心里去了?!?/p> 當時,身為中甸縣委書記的我,整天忙于開會、下鄉(xiāng),處理邊界糾紛、維穩(wěn)、招商、考察,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但我不管多忙,都要擠出時間與湯老師見面,深聊,甚至邀他一起參與普達措考察。 相識后的第二個夏天,湯老師來迪慶采風,恰好遇上準備騎馬進山踏勘,規(guī)劃普達措國家公園。湯老師堅決要求參加,何樂而不為呢。我讓中甸縣林業(yè)局局長吳振武具體負責保障,當時普達措還未修路,僅靠騎馬進山。到了湖頭,天空晴得好,看過景區(qū),需要坐船到海尾,于碧塔海上岸。便將馬隊遣放回去了,鷗渡,爭渡,棄舟登岸,天空忽然變了,電閃雷鳴,冰雹如鴿子蛋般地落下,且一道道閃電劃過天際。我們只好在一棵冷杉下待了好長時間,冰雹過后,雨下得好大哦。等了一個多小時,雨不停,只好讓吳振武派人去找馬隊,左等右等,不見山間鈴響馬幫來。于是決定走另一條路,穿竹林而過,走之前,大家互相讓雨衣,將最好的給了湯老師,他卻又轉(zhuǎn)贈隊伍中的女眷,說自己沒事,完全一派紳士風度。穿過竹林時,仍舊無路,看湯老師的衣服濕透,一腳皆是泥,我怕他感冒,終于忍無可忍,對著吳振武發(fā)脾氣,說你們是怎么保障的,人都淋成落湯雞,還找不到下山的路。吳振武見我發(fā)脾氣,便親自帶隊去找馬隊。湯老師卻說,沒關(guān)系,雨過之后,山那邊能看彩虹。那種樂觀主義和浪漫主義精神,著實讓我感動。終于,爬到了牧場,找到一個牛棚,鉆進去烤火,烘衣服,喝煮沸的牦牛奶,暖暖身子。湯老師說,這次考察,是自己最美的一場體驗。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湯老師心里的永遠是詩,儒雅之風到處可見。 最難忘的是云南省人民代表大會期間,迪慶代表團駐連云賓館,離翠湖邊文聯(lián)宿舍很近,我放棄應(yīng)酬,到他家做客,邊品茗、邊聊自己的家史。講到我父親去世的經(jīng)歷,阿媽一個人一面在生產(chǎn)隊干苦活臟活,最危險的活,一面還要養(yǎng)牛、養(yǎng)豬、做飯、漿洗、教育孩子,以一個女人的肩頭,支撐著那個家,把三個娃娃撫養(yǎng)成人,可惜舒心的日子剛剛開頭,阿媽就離世了……行至云深處,話觸動情弦,我一次次沉浸在那云霧迷茫的歷史中,此刻小屋里的空氣變得凝重,仿佛整個翠湖都悄然無聲,沉默中我看到湯老師眼角通紅,思緒也隨我一道飄浮進那個不堪回首的歲月,而井江榕老師坐在一旁,早已淚流滿面。 一個含淚傾聽者,是可以做一生摯友的。經(jīng)過迪慶高原兩年多采訪,湯老師的《靈息吹拂》出版了,他在迪慶的知名度瞬間提高,朋友也多了,領(lǐng)導干部、牧民、商人、導游、僧人、文化人都熟知了湯老師的大名。但只要到中甸,他必定通知我見個面,聊會天,有時他也會帶一些作家朋友到云南或迪慶介紹我認識。記得2001年的秋天,他把《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老師介紹給我。那天晚上,在昆明瑪吉阿米酒家,我請他們兩位,對影成三人,其樂融融。湯老師幫我做工作,請陳老師動員陜軍西南行,到迪慶采風,宣傳云南宣傳迪慶。那一刻,我覺得他不像是云南省知名作家,更像一個迪慶香格里拉宣傳大使和守護者。 湯老師走了,在喧囂的春節(jié)里,悄然走了。從咆哮的虎跳峽,回到宜昌,他沿著那條大江,靜靜地走了,不帶一片彩云,卻帶走迪慶萬千藏家兒女的心。君西行,天知否,我相信卡瓦格博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了。就在湯老師走后的第三天,梅里雪山之巔,三江并流的群山之巔,下了三天大雪。這是香格里拉人民在送湯老師??! 湯老師,您看到了嗎? 我們這代人,曾參加了多少次的聚會,又互換了多少張名片,可最后留下來的真朋友,卻寥寥無幾。 湯老師就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摯友之一,我倆的職業(yè)跨度很大,但對社會的認知和自己的責任,皆心懷敬畏與憂慮。湯老師在我品茗時,是可傾訴心里話的朋友。 雪山轟然而崩,一個情系三江大地的好人走了??墒?,白馬雪山記得,普達措記得。 本世紀初,隨著香格里拉品牌的推出而出現(xiàn)旅游熱,迪慶這個寧靜了數(shù)千年的雪域高原呈現(xiàn)出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發(fā)展機遇,在翠湖邊的小茶館里我們長夜深談,把迪慶砍木頭經(jīng)濟、松茸經(jīng)濟進行剖析,對現(xiàn)在旅游中出現(xiàn)的對生態(tài)、文化、人口、心態(tài)等等的沖擊的憂思進行交流。 他耐心地聽我講,又不時地將國內(nèi)外旅游發(fā)展好的案例講給我聽。他慢慢地對我說:“想太多,心會累,走太急,腳會痛?!痹谒膯l(fā)下,最終形成了我關(guān)于迪慶五個方面不能污染的發(fā)展理念,即空氣不污染、垃圾不污染、水不污染、噪音不污染、文化不污染。對照總書記說的金山銀山理論,這些提法,對于位處長江源流的迪慶來說,今天仍不過時。 我調(diào)到西藏工作后,曾多次邀請湯老師到西藏走走看看,但因身體原因,醫(yī)生勸他不要上高原,而我則忙于事務(wù),也沒回過昆明,就多年沒見了,但電話短信聯(lián)系一直未中斷,我們的心是沒有距離的。就像有次我從下鄉(xiāng)途中,趕回拉薩急見一位敬重的老智者,我愧疚自己的行頭,老者寬厚地笑著說:“穿什么衣服見面不重要,心在一起就好。”是的,就時空角度而言,我和湯老師是好長時間沒在一起了,但我們的心是一直在一起的。 湯老師雖不是云南人,卻是云南最好的當代著名作家之一。從他的近60年創(chuàng)作的《高原的太陽》《情死》《在高黎貢在》《煙霞遍地》《靈息吹拂》《走中甸——香格里拉的懸念旅程》等作品來看,都是反映云南邊疆特別是滇西北民族地區(qū)生活的極具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作為滇西北人民的兒子,我無不為其一篇篇、一部部的心靈之作震撼。特別是從《靈息吹拂》中可看到湯老師對云南這片紅土地的熾愛,從風雪彌漫的藏家木楞房,到炎熱酷暑的傣家竹樓,從納西情死的玉龍懸崖,到茶馬古道的怒江溜索,都留下了湯老師的深深足跡,每一段文字細細品味,都能觸到他對云南無限的愛意。 正是因為愛,他在結(jié)識了香格里拉的最早也是最初的發(fā)現(xiàn)者、倡導者、建設(shè)者孫炯后,懷著對香格里拉的向往和好奇,同孫炯一道參加了云南省政府組織的云南迪慶香格里拉旅游開發(fā)工程課題組的一系列活動。10余次深入迪慶采訪領(lǐng)導干部、普通公務(wù)員、農(nóng)民、牧民、僧侶、商家、教師、醫(yī)生等350多人,并將這種民族文化資源,化為精神的家園,拓展了自己寫作視域,形成了人類學、民俗學、歷史學和文學融為一體的新文體,為云南作家主動參與民族文化大省建設(shè)作了探索和奉獻。 人能寫文,文也能寫人。從湯老師《靈息吹拂》中我讀到了人文關(guān)懷和哲學思考,他對迪慶天、地、人和諧共處的贊美,對香格里拉的如醉如癡。他期望著迪慶能在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中堅守天地人和——世外桃源意境,更關(guān)注迪慶人的生存環(huán)境、生存質(zhì)量、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生活的得失。 湯老師是一位讓我們這些少數(shù)民族朋友敬重的老大哥?!袄洗蟾纭笔窃谠颇仙贁?shù)民族對漢族同志親昵尊敬的稱謂,由來已久,這位老大哥幾十年來以謙遜、豁達、悲憫、風趣,在滇西北各族人民心中,成了一道文化的精神的風景線。 沒想到這位行走在迪慶、麗江、怒江、大理滇西北,并扎根云嶺的當代著名作家,在留下一部部煌煌大作后,竟悄悄地走了,真令人感嘆生命無常,為湯老師的離去而扼腕痛惜。 斯人已矣,接到湯老師去世的消息后,我也無暇過節(jié)了,滿腦子想為湯老師做點什么,撂下井老師的電話,我立刻致電云南省文聯(lián)主席孫炯,問詢湯老師善后事宜。并說若在昆明舉辦祭奠活動,我要參加,親自送湯老師最后一程。不巧,孫炯正重病住院。云南省文聯(lián)派范穩(wěn)代表文聯(lián)作協(xié)到湖北宜昌參加追悼會,孫炯隨即安排范穩(wěn)與我聯(lián)系。當晚,我將湯老師去世的消息告知香格里拉市委書記楊梓江同志,并建議以香格里拉市委市政府名義發(fā)唁電。 雪山腳下祭哀思,牧人哈達獻忠魂。安息吧!尊敬的老大哥。雪山常在,牧人常在,哈達常在,而故人已悄然離去。正月初九一大早,我將一條潔白的哈達,托付范穩(wěn)老師代我向老大哥敬獻心香一瓣,以寄托一個牧人深深的哀思。 2023年4月書于昆明桂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