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以后,天氣愈來愈熱,太陽一出,天光便像瀑布一樣傾瀉在庭院里,亮閃閃,明晃晃。那種金屬般的光芒,炙熱、烤灼,似乎還帶著“嘶嘶嘶”的熱浪聲響,真讓人心神不寧。 竹簾子,掛起來喲。 窗上卷一掛,門上垂一掛。竹簾緩緩放下,強光含吮其中。水晶般的陽光被折卻了棱角、濾去了尖銳,只留下熹微般的混沌。這時再進屋子,猶如走進初雪霏微的嫩陰冬日;時間,好似有了一種模糊感,溫潤而柔軟。 盆植妥貼,書籍堆疊,空間鮮碧,小齋幽絕。嗯,是的,竹簾一掛,空調一開,這是夏季最愜意的蝸居。 往年住在平房里,每每掛竹簾,就成了迎夏的一種儀式。那種手工做的老竹簾,竹條之間有窄窄的縫隙,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寬窄剛好可阻擋入室的蚊蠅。陽光呢,也可趁機一道一道跳進來,在地上布下道道均勻的簾影。這就有了審美的意味。印象里,風情的百葉窗、黑白的鋼琴琴鍵、自然的木柵欄,似乎都是這般悅目。這移動著的影像,散發(fā)一種淡淡的閑情逸致。 坐在窗下讀書,喝茶,閑談,做針線,一道一道的微弱陽光照在身上。人一動,便有一種迷離之美,似乎在穿越一種詩歌的意境。窗外蟬聲如雨如沸,窗內卻寂然、悠然。 假如簾外有山,自然很美,“垂簾無個事,抱膝看憑山”。我在小城,簾外沒青山,闖入竹簾的只有沸騰飽滿的夏意——一架葡萄,藤葉纏成濃陰,遮去了半個小院。我愛在室內隔簾眺望葡萄架上的紛爭與熱鬧。今夏葡萄結得稠,剛發(fā)紫那一陣,架上就來了頭一波“客人”:蜜蜂、馬蜂,嚶嚶嗡嗡咬噬,麻雀、白頭翁嘰嘰喳喳饒舌。葡萄成熟季,“客人們”更是不間斷造訪。它們在架上流連,彈跳,低吟淺唱,議論家常。不知是哪個還有壞習慣:一顆葡萄,啄咬兩下,就換另一顆,一點兒也不知愛惜??墒窃趺崔k呢?它們根本不會聽從勸告;我也不舍得拿了棍子跳起來,追趕它們。 它們連同葡萄架,將那么豐滿的青綠自然,隔簾送給我的眼睛和心靈,鳥鳴啾啾、蜂聲嗡嗡,讓人禁不住發(fā)一個深深感嘆。 想起幼時,我娘總會在暮春時節(jié),為即將到來的夏天做鏤空窗簾。北方沒竹子,做簾兒的材料是“高粱桿兒”。她取出往年攢下的一大捆,讓我們幫她挑出又細又滑的那些;然后裁剪整齊,大針粗白線,一根根兒縫起來。她串一根,打個結兒,再串一根,再打個結兒,反反復復,很是耐心。打結兒干嘛呢?我們詫異。她說,留個小縫兒,好透風呀。我娘還講究美觀,兩邊兒針腳走的是直線,勻實又直溜;直線中間,走幾個“葫蘆”狀,窗簾下擺,裁成波浪形。 天熱起來的時候,撕去花格窗上的毛頭紙,掛上“鏤空簾兒”,有一種粗樸的雅致,怎么看都好看。簾動風來,石頭屋子里,涼爽,清透,有山居的味道。 這讓我聯(lián)想,劉禹錫那“草色入簾青”的陋室,門上該是怎樣的簾?不會是“高粱桿兒簾”,想必就是竹簾吧。只是,他那簾子內外,“往來無白丁”;我這簾里簾外,卻是一個草根兒女人接地氣的瑣碎日常。聽風,聽雨,聽鳥,聽天籟;看云,看月,看山,看云影。隔一掛竹簾,許多幽寂的懷古情趣跟他大約是相通的。 隔簾相望,是我每忙碌完一件大事后,為自己開的一場精神小宴。夏去秋來,竹簾高掛,我要一直掛到太陽的光芒暗下去,再換成荷葉邊的絨布簾兒。 我學會了“看”,從此世界變美了。隔一道竹簾去看,夏天更美了。你看到的是隔中的透,實中的虛,靜中的動;你觸摸到的是夏天的飽滿、昂揚和輕盈。一道簾,讓時光變得舒緩、搖曳,生命顯得無比寧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