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1968年冬的一個夜晚，臨村小街子有一戶舉行婚禮，我們去參加該戶的鍋莊晚會，我和小街子村的芶追不期而遇，但又好像是如約而至。在那個年代，處在青春期的男女青年每每借此機會接觸異姓，尋覓自己的意中人。

當時表達愛的方式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開放，總有些躲躲閃閃。跳過一陣鍋莊，芶追姑娘面對面地邀我到一旁敘敘白話，表明她主動向我示愛。這在當時特別對未婚女性來說，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能邁出這一步。交談中她問我中學畢業(yè)后對未來有什么打算？我回答說：“已報名參軍，但我是家里的獨兒子，怕母親不同意，所以走留還不確定?！彼终f：“我很希望你去部隊，如果真的去了，可不要忘了我哦。”我好像真的去了部隊一樣，信誓旦旦地說：“一定、一定?！?/p>

回到家，我把報名參軍的想法給母親說了，沒想到母親很支持，鼓勵我到部隊好好鍛煉，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在母親的支持下，我順利地報了名，也順利地通過了政審關和體檢關。正當我信心滿滿蓄勢待發(fā)的時候，令我始料未及的事情發(fā)生了，帶新兵的領導何萬貴向我通報：過幾天就要發(fā)新軍裝了，但你去部隊的事碰到新問題了，有人反映你正在和上中農（也叫富裕中農）的子女談戀愛。他問我有沒有這回事，我不加思索地回答，有！何隊長說：“參軍的政審是很嚴格的，如果你們的戀愛關系確定了，那我們就不得不考慮退兵。”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通報，我不知所措，只是心神不定的說了一句：“何隊長，容我想想。”我當時的心情就像15只桶打水七上八下，說不確定吧，覺得很對不住這位主動向我示愛的姑娘，也不是我的本意，說確定吧，又覺得將失去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特別是在當時升學無門只能選擇回鄉(xiāng)當知青的年代，能夠到部隊去是最佳選擇。通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我承認正在和上中農家庭出身的芶追姑娘談戀愛，戀愛關系是確定的。說完這番話，我如釋重負，感到一身輕松。

既然魚和熊掌不能兼得，那我就選擇回到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與家人在一起，與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我特意跑到小街子把這個決定告訴芶追姑娘，心想她一定很高興。沒想到她一臉的不悅，不理解地對我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年紀輕輕就守著女人過日子，沒有志氣?！北緛砦疫€想解釋，但她好像不愿意聽任何解釋，轉身就走了，讓我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在縣人武部，我已經(jīng)給何隊長放下了不愿意改變戀愛關系的狠話，我心想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即便戀人不理解，到人武部改變說法不是我的性格，也不符合我的本意。聽毛主席的話，大不了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不料，事情又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第二天，縣人武部又派人來通知我，要我回人武部報到。到了人武部，何萬貴隊長對我說：“你小子不征求別人的意見就一廂情愿地說戀愛關系是確定的，人家反口了，說寧愿解除戀愛關系也不愿意影響他人前途，態(tài)度很明確也很堅定。所以你的社會關系沒有問題了，明天就可以穿新軍裝了?！碑斕煜挛?，我想再與芶追當面對質她的態(tài)度，可芶追就是躲著不愿見我。送新兵那天，我在人群中拼命搜尋她的身影，但始終不見，就這樣，我?guī)е雀吲d又復雜的心情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了部隊，高興的是如愿以償參了軍，復雜的是戀人改變初衷，為我付出了代價。

到了部隊，我立刻分別給母親和芶追姑娘寫了信，不久便收到了母親的回信，卻遲遲不見芶追姑娘的回信，后來我堅持每個季度都給她們寫信，在連續(xù)收到母親的第五封回信后仍不見芶追姑娘的回信，我想是不是她真的變心了？后來我給家人打聽過，聽說我到部隊后，村里村外好些人到她家提過親，她家也想把她嫁給家庭條件比我好的人家，但一一被她推辭了。為了擺脫家里的壓力，她干脆隨筑路民工去了怒江的“156”工程，又聽說“156”工程也有青年工友追她，也被她婉言謝絕了。令我奇怪的是別人追她她不應，我給她寫信她也不回，她葫蘆里買的什么藥，讓我弄不懂。只是，鍋莊晚會上她說到了部隊不要忘了我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母親的話一直是我前進的動力，當兵第一年，我加入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組織，被評為五好戰(zhàn)士，第二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擔任班長，兼任連隊團支部副書記。1971年8月，我的檔案被調到團政治處，11月，為了考查我單獨執(zhí)行任務的能力，派我到湖北接新兵，在師部我碰到接我們入伍的何萬貴隊長，他親切飛問我入黨沒有？我說已經(jīng)入黨了，他向我透露了可能提干的信息，并鼓勵我好好干。在湖北埔圻縣我認識了給新兵照像的新店鎮(zhèn)照像館的彭芳姑娘，彭芳姑娘是個性格外向且?guī)追譂娎钡奈椿榍嗄?，見我一身戎裝略顯帥氣，便立刻對我產生了興趣，打聽我是哪里人，多大年紀，當兵幾年了，讓我感到她近乎有些無話找話。少男少女的想像空間里充滿了浪漫的色彩，聽說我是云南人，她就認定我是四季如春的昆明人。無論我怎么解釋，她都認為我在搪塞，對我發(fā)起了一陣陣火辣辣的攻勢，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得請公社武裝部長肖啟松出來擋駕，肖部長說：“小彭，部隊規(guī)定執(zhí)行任務期間不準談戀愛。”我連聲說是是是。完成征兵任務后，我?guī)е鴰追智敢飧鎰e了這位“楚國”姑娘。

回到部隊后，我再次提筆給芶追姑娘寫信，信中坦誠地提到邂逅湖北姑娘彭芳的事，這次雖然她沒有直接給我回信，但間接向我家里人轉達了不愿意嫁其他人的想法。后來我問她為什么不直接給我寫信？她說：“怕影響你的前途。”我說：“如果我長期在部隊，你就不嫁人了？”她說：“如果是這樣，我寧可當竹姆（竹姆，藏語尼姑的意思）?！?/p>

也許是命運，我在部隊的提干問題又一次因社會關系受到影響，但這次不是因為芶追姑娘，而是因為我舅舅當過馬鍋頭，在“清隊”、“一打三反”中被揪斗，影響了我。1973年1月，我從部隊復員回到家鄉(xiāng)，我和芶追姑娘也恢復了戀愛關系，在母親的摧促下，這年春節(jié)我們結了婚。讓我心里過意不去的是芶追姑娘執(zhí)著等待的是一無所有的我，我家本來也有一所不大的房子，參軍前姐姐一家和我們同住，參軍后一直由她們贍養(yǎng)母親，我回來讓她們搬走我心里同樣過意不去，再說姐姐一家眼下的生活負擔比我重，所以我決定把房子讓給她們住。結婚前我曾征求過芶追的意見，她說：“你做得對，這才是我想嫁的男人?！被楹笄叭晡覀兘杈釉谟H戚家。為了建一個新家，我們起早貪黑，省吃儉用，通過共同努力，1976年，我們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新房子?？扇f萬沒想到，好日子才開頭，我們就碰到了棘手的問題：1979年1月，芶追被查出患肺結核病，這個結果是我們不愿意聽到的但又是必須面對的。從1979年1月到1984年2月整整5年，我一直陪心中只有我、執(zhí)著地要嫁給我的妻子看西醫(yī)、看中醫(yī)、看藏醫(yī)、尋草藥、問單方，先后到縣醫(yī)院、州醫(yī)院、麗江地區(qū)醫(yī)院求醫(yī)，考慮到患這種“富貴病”的人勝任不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千方百計從當時全縣每年千分之一點五的農轉非指標中為她爭取名額，舉家遷往位于金沙江畔的松園縣委黨校，一心一意要治好她的病。然而我沒有想到把一個患病的農村婦女轉到機關生活，會對她的康復導致事與愿違的后果，在農村互不避諱，到了機關大家都遠遠地躲著她，使她產生了很大的思想壓力，對她的康復起了反作用。面對這一切，我耐心地對她說：“別人怎么做，我們無權干涉，你不必介意，至少我不會這樣做。”為了安定她的情緒，我故意與她同飲一杯水。1984年1月 ，我調縣委宣傳部工作，全家又隨我從金沙江畔遷至縣城居住，那時芶追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很令人擔憂了，臨近春節(jié)，我不得不再次送她到縣醫(yī)院住院治療，我一邊工作，一邊看孩子，一邊照顧她，希望她的病情能有轉機，盡管我百般努力，中年喪妻這個人生悲劇還是讓我碰上了。忘不了1984年那個萬家燈火的除夕夜，與我共同生活了十一年的至愛離我們而去，臨終前她只是睜著她那雙大大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我，什么都沒有說，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怎樣想的，我俯下身子深情地對她說：“放心吧！孩子們有我呢?！甭犕赀@句話，她慢慢地閉上了那雙大大的眼睛，似乎放心地走了。

真是人間有大愛。芶追去世后，發(fā)生了一系列令人感動的事，因為事情來得突然，又正值春節(jié)，一時買不到棺材，表哥松永紅把為母親準備的棺材拿來應急，承頭幫我料理后事。大過年的，春節(jié)留守值班的時任縣委副書記竹瑪、老領導和元士、縣委辦副主任謝正明等忙里忙外，協(xié)助操辦喪事。老家的鄉(xiāng)親和州縣機關的熟人一撥一撥趕來看望，特別令人感動的是發(fā)殯那天，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大早就趕到進村的丫口，排成一字形人墻，一聲聲喊著我的乳名，要我節(jié)哀要我堅強。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蹦且豢探蛔釡I奪眶而出，那不只是傷心的淚，更是感動的淚。

愛人走后，我把所有的愛傾注到失去母愛的孩子們身上，因為孩子是我們愛的結晶，更是我對逝者的承諾。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巧合的事，恰恰那段時間流行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首歌。聽了讓我更揪心，也更加深了我對孩子們的愛，我決心用父愛去彌合孩子們失去母愛的傷痛。

貪玩是孩子的天性，年幼的孩子哪知父親的辛苦，早上才換的衣服傍晚就是一身灰一身泥，我極不情愿別人見到?jīng)]有媽的孩子身穿臟衣服，很長一段時間，晚飯后加班洗衣服成了硬任務，一些要好的人見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勸我重新找一個，雖然日子過得很艱難，但出于感情我決心兩年內不考慮續(xù)賢的問題。時任縣民政局局長施友蘭是個熱心人，她直接給我薦賢，要我想好了給她回話。

較長一段時間后的一天，我到縣政府辦事路過民政局，遠遠聽見施局長跟我打招呼：“禹中玉，你來，我給你說。”等我坐下，她不無責備地說：“你這個人還講迷信，我給你介紹一個很合適的人，你遲遲不吭聲，現(xiàn)在被別人找走了?！蔽艺f：“大姐，她等不得說明我倆沒緣份，別人找走了就算了?！蔽矣终f：“遲遲不吭聲，不是講迷信，是守德，請您理解?！?/p>

那段時間，我的再婚問題成了大家關注的熱點，有說媒的，有托人打聽的，還有自薦的。有主張找條件對等的，也有主張要高起點找個未婚青年的，說法各異，五花八門，面對種種說法，我一再告誡自己保持清醒的的頭腦，為孩子著想是第一位的。

我現(xiàn)在的愛人宗秀文也是施友蘭局長介紹的，她是一個離過婚帶著孩子的農村婦女，是我在最艱難的時期走到一起的，可以說是患難之交。她在童年時期也受過磨難，是在艱苦條件之下鍛煉出來的，是個勤勞善良大方堅強能吃苦會做事的潑辣女性。交往之初我問她：我的拖累很大，跟我做一家，你不怕吃苦嗎？”她說：“我不怕，只要人好就行?！蔽矣謫枺骸澳阍趺粗牢液?？”她說：“我相信施友蘭阿姨的眼光沒有錯?！蔽艺f：“喜歡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更希望你喜歡我的孩子，因為她們失去了母親，需要從你身上獲得母愛?！彼f：“沒問題，我也有孩子，同樣需要從你身上獲得父愛?！彼@句話說到我的心里去了，這就是我要選擇她的原因，因為我們雙方都有孩子，互相都有衡量的尺度。我們共同約定：走到一起共同生活都要善待對方的孩子，這一點我們雙方可以說是不謀而合。后來她給我提出婚后還想要一個孩子的想法，當然，這個想法可以理解，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往往認為：孩子是維系家庭關系的橋梁和紐帶，她認為我們之間生育一個，可以使我們的關系更加牢固，但我有不同的想法，我耐心地對他說：“你的想法可以理解，但如果再生一個，會對現(xiàn)有的孩子們造成心靈創(chuàng)傷，雖然你我都可以保證做到在孩子們之間一碗水端平，但不管我們怎么努力，在旁人眼里，在孩子們心目中，親疏之分是客觀存在的，一碗水怎么也端不平。再說你我都有孩子，只要我們把對方的孩子視為親生。我們的關系就不會有問題?！甭犖疫@么一說，她覺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堅持原先的想法了，同意一門心思把關愛投向已有的孩子們。

達成共識后，我們于1986年2月組建了新家庭，在漫長的歲月里，盡管我們之間鬧過這樣那樣的矛盾，但始終沒有觸及善待子女這個矛盾的底線，我們雙方信守約定，把對方的子女視為己出，從精神上物質上給孩子們創(chuàng)造健康成長的環(huán)境，讓孩子們找回原本缺失的父愛和母愛，讓他們感受到與健全家庭一樣的溫暖。

如今孩子們都長大了，都有了各自的小家庭，2005年11月，大兒子禹·索瑯農布有了一個可愛的小寶寶，給我們的家庭帶來了歡樂，孫孫出生后不久，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奶奶身邊，奶奶的關愛深深地印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所以對奶奶的感情特別深。上幼兒園后隨父母在縣城生活，奶奶隨時把孫孫掛在心上，奶孫二人經(jīng)常在電話里交流感情，其樂融融溢于言表。

現(xiàn)在我們一家老中幼三代人沉浸在愛與被愛的和諧氛圍里，雖然子女不在身邊，但子女心中有老人，特別關愛和孝敬我們，我們心中也有子女，時常惦記和牽掛他們，即便沒有事，兒女們也常抽時間回家看望我們，平時借助現(xiàn)代化的通訊工具，基本保持兩天一通話，一周一視頻，互相噓寒問暖，傳遞人間真愛。(禹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