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乩习傩蘸屠戏ツ竟じ嬖V我們,在白馬雪山深處,有一個地方名叫“曲宗貢”,意為“兩條溪流交匯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森林,還有跳躍著的野生動物。在人們的描述中,那里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的最佳注解,神仙美景從“曲宗貢”一直延續(xù)到茨卡桶的整條山谷,接天連碧,能把人走醉……我們聽得心馳神往,馬上認定:就是這兒! 老百姓和老伐木工的好心警告和荒唐流言還是很有威力的。巡山從“大家必須全去”,到最終只有3人出行——老站長培布、同事小王,還有我。 我堅定地要去巡山,一心渴望縱馬巡敵,多么英武颯爽!但夢想撞到現(xiàn)實就嘩啦啦碎成一地:根本沒有馬,巡護全靠自己的雙腿,斜挎的長槍也簡化成從牧場借來的銅炮槍。臨出行那晚,培布站長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槍桿,我只有一把隨身攜帶的云南戶撒小刀,也跟著一個勁地磨。我倆都很緊張,不過誰都不愿說出來,全副焦慮都用在擦槍和磨刀上。 巡山最先遇到的挑戰(zhàn)不是盜獵者,而是一座海拔4600米的埡口——“扎布埡”,藏語意為“非常險峻的埡口”。 和內地人的想象相反,我們藏族人雖然生在高原,但并非天生就是爬山健將。我的家鄉(xiāng)海拔只有2700米,只要條件允許,藏族人也會選擇生活在物候條件俱佳的低海拔處。 一步步挪向4600米,我感覺力氣全被抽走了,轉身看小王,他竟然夸張到臉色蒼白如一張白紙。站長早已被埡口刺骨的寒風逼走,遠遠地成了個黑點。 爬上埡口,我的內衣早已被汗水浸濕,冷風一掃,又凍成殼。我和小王腿腳發(fā)軟地下山,暗地里發(fā)笑:這是我們巡山,還是山在訓練我們? 后來,走過一個叫“啥幾尼”的山脊,意為“馬鹿喝水的地方”。我們沒有見到馬鹿,卻遇到3個盜獵者!遠遠看到對面走來3個人,這個地方遠離藏民的高原牧場,所以十有八九是來盜獵的。 我們慢慢靠過去,喝住3人。 他們也吃了一驚,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家牛丟了,來找牛!” 藏族人家的牛有時會自己走進深山,這本來沒什么值得懷疑的,但一口不標準的藏話出賣了他們。在我們涉藏地區(qū),其他民族或多或少會說些藏語,但口音有區(qū)別,他們明顯不是藏族人。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見到盜獵分子,聽不得他們笨拙的解釋,一把奪過他們背的竹筐,全是鋼絲套! 鋼絲套是動物的死敵。一根鐵絲打一個活扣,再掛到樹上或灌木叢中,設置很簡單,一旦動物的腳、手或頭誤進套中,就再也無法逃脫,動物只會拼命掙脫,但最終越掙越緊而被套死……就算是在野生動物中智商算高的靈長類滇金絲猴,也不會用手去“解套”,只是狂躁地又跳又叫,直到生命終結。下好套后,偷獵者只需沿著自己下套的路徑重走一趟,就可輕而易舉捕獲獵物。 看到滿筐的鋼絲套,我的眼里肯定在噴火,站長和小王更不用說,3個盜獵分子嚇得馬上沖我們跪下。 他們成了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歷史上抓到的首批盜獵分子。我們巡山的路還長,老培布站長體諒小王體力不濟,讓他先把這3人押回森林派出所。 我和培布站長繼續(xù)走。珠巴洛河流淌而下,兩面山谷綠灘,再加上遠方隱隱的雪山,無疑是人間美景,可我們沒有心情欣賞,心反而攥得越來越緊——老站長說,憑他的經驗,盜獵分子會陸續(xù)出現(xiàn)。 沒想到的是,先出現(xiàn)的不是盜獵分子,而是他們的窩棚。 老站長舉起一個老式望遠鏡,看到珠巴洛河和另一條小河交界處的山谷后正冒著煙……我們最終發(fā)現(xiàn)了3處棚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箭竹編成的臨時小窩,其中一間令人毛骨悚然。想象一下,在一片高原森林中,你低頭鉆進一個簡陋的棚子,抬頭時,滿眼都是掛著的各種動物頭顱——蘇門羚、獐子、熊,還有蘋果和谷物……培布站長趕緊對完全呆住的我解釋:這是傈僳族祭奠山神的擺設,傈僳族認為任何獵物都是山神的賜予。 我只覺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他們到底殺了多少野生動物?臨行前我磨了又磨的小刀終于派上用場,挑了根竹竿,削得極尖,在棚里到處刺,面粉、糌粑的袋子全部被我刺破,鐵鍋也被摔出去,用石頭砸個稀爛。 同樣憤怒的培布站長把怒氣壓了壓,囑咐我躲起來。天色將晚,盜獵分子就要回來了。他自己藏在門后,將子彈上了膛。臨時窩棚中擺著睡覺的行李,數(shù)數(shù)有近10副,看來盜獵分子近10個人,而我們只有2人……不敢再想,我把刀鞘往前拉了拉,心一橫,大不了拼命! 有腳步聲從遠處漸漸傳來,我?guī)缀跖吭诘厣希瑥呐R時窩棚下方漏開的縫隙去數(shù)人數(shù)。7個!我打手勢給培布站長,他眉頭也緊了。 盜獵分子離得越來越近,我?guī)缀蹙鸵f起來了,此時情況卻急轉直下。 當年人很窮,衣服只要不是稀爛就會一直“服役”,通常早就穿短或者穿爛了。那一刻,我透過臨時窩棚,就看到了這樣一條短到蓋不住腳踝的破褲子,正抖如篩糠,難道他們害怕了? 原來偷獵分子嗅到不對,為首的人在門外窺見了培布站長,培布站長之前在公安局工作,盜獵分子以為驚動了公安局……沒有經過殊死搏斗,7個人就老實投降了。 盜獵者今天“收獲”不小。一個人背了1只蘇門羚,蘇門羚很重,不能像圍脖一樣套在脖子上;另一個人背了2只林麝,手腳拴起來,背挎包一樣套在后背。 該死!如果我們早一天抓到他們!我氣得恨不得立刻上去狠揍一頓。 他們還交代:還有一個年輕小伙子沒回來;而沿著珠巴洛河往上,另一個牧場里還有幾個一起來偷獵的。 “還沒到的那個小伙子懂漢字嗎?”培布站長問。 “他上過學。” “那你們7個人跟我們上到那個牧場,給那個小伙子留張條,讓他去森林派出所自首?!?/p> “千萬不可以,那個小伙子膽小得很,他會嚇得直接跳河自殺的!”幾個人懇求。 培布站長把我悄悄叫到一邊,說他必須趕去抓剩下的幾個盜獵者,不然走漏風聲,他們就逃走了。所以,押運盜獵分子的任務就落到我身上。 加上還沒有到的那個小伙子,一共要押送8個壯年盜獵分子。我當時卻沒有任何猶豫,本能地點了點頭。 站長剛離開,棚內的氣氛馬上變了。我當時不到20歲,身體又瘦小,一副強裝出來的氣勢,瞞不住盜獵者老奸巨猾的眼睛。盜獵者一會兒說沒有糧食肚子餓,要先回家取糧食,一會兒要約著上廁所,想暗中商量對策。我一下子急了,幾乎吼著命令他們放老實點。幸運的是,我們等的那個年輕人很快回來了。暴雨依然在下,我押著遲遲不愿上路的8個人走了整整幾十里山路,一路吼著、勸著,深夜終于和老站長會合時,我已累得沒有任何力氣。 巡山反偷獵歷來危險,我第一次巡護算是有驚無險,但有的保護者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未完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