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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 山(節(jié)選)—我與白馬雪山的三十五年

來源:香格里拉網(wǎng) 作者:肖林 王蕾 發(fā)布時間:2021-05-24 11:19:23

很多年后,我聽到索南達杰的故事。同是藏族,索南達杰保護的是可可西里那片廣袤無垠的高原無人區(qū)。羌塘高原上成群奔跑的藏羚羊,只因絨毛可以制成與黃金等價的圍巾“沙圖什”,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遭到瘋狂獵殺。漫漫荒原上,藏羚羊橫尸遍野,皮被剝走,換不來錢的尸骨還滴著血……這是中國環(huán)境保護史上最慘烈的偷獵事件,背后是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在驅(qū)動。

從1992年開始,索南達杰組建的“西部工委”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開始打擊盜獵者。1994年1月18日,他們抓獲了一群盜獵者,盜獵者們反撲,索南達杰犧牲,遺體被發(fā)現(xiàn)時還保持著臥地射擊的姿勢,他的眼睛一直沒有合上……四年后,重新組建“西部工委”并成立“野牦牛隊”的另一位英雄扎巴多杰也犧牲了。

我第一次巡山得以安全歸來,第一要感謝當年被盜獵的動物價格不高,還不值得盜獵者拼命;第二,說來諷刺,要感謝當年極不嚴格的盜獵執(zhí)法。自然保護區(qū)在政府職能上只有管理權(quán),沒有執(zhí)法權(quán)。盜獵分子的抓獲歸我們管,處理裁決則歸林業(yè)公安管。我和老站長整整走了一天半,最終將19個盜獵分子押回保護區(qū)森林派出所。結(jié)果,林業(yè)公安只是做了簡單筆錄,處以很少的罰款,又要求他們盡快清理已經(jīng)下的鋼絲套,然后,就放了!

是的,竟然就這么放了!

我們走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抓回來的盜獵者,獵殺的野生動物不下30只,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此外,他們在山里下的套子上萬個,每個鋼絲套都可能威脅到一個生命,小到一只野兔,大到一只熊!他們安然回家后,完全可以再偷偷進山,順著放鋼絲套的路走一遍,便可滿載而歸。

也許當年很多人對盜獵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氨I獵”和傳統(tǒng)的“捕獵”只是一字之差,對“盜”字,大家的范圍和定義又大不相同:當?shù)厝俗孀孑呡叾忌仙酱颢C,為什么到了這一代,就成了“盜”?

此時反思,我當年也很糊涂,那時我只是簡單認為:保護區(qū)不可以捕獵,出了保護區(qū)就沒有問題。

保護區(qū)剛建立時,我從獵人的言談中得知有一些區(qū)域的野生動物數(shù)量非常多。一個老獵人曾說,在一個方圓5公里有灌叢的峭壁上,一次就套到了15個麝香。只有公林麝才有麝香,如果盜獵了15個麝香,那背后實際死亡的麝鹿數(shù)字該有多么驚人!有一天很晚了,當這個老獵人放完鋼絲套返回營地時,不小心碰翻了一塊石頭,石頭翻下山崖,響聲驚起一群林麝,被套的麝鹿哀鳴聲借著山谷無限放大……它們在絕境中祈求幫助,滿山哀鳴,聽得人渾身顫抖,終身難忘。

當捕獵已經(jīng)遠遠超過當?shù)厝顺源┬枨螅痪砣虢?jīng)濟誘惑中,成為對野生動物的貪婪掠奪,就是盜獵——這就是盜獵和傳統(tǒng)捕獵的根本區(qū)別。

像巡山般刺激的日子總是少數(shù),那些或激昂或苦或憂傷的珍貴時刻,至少讓人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相比較來說,日常工作真如一灘死水!

奔子欄管理所是天堂,畢竟在一個熱鬧的市鎮(zhèn)上。可每年5月到11月,我們就要住到白馬雪山半山腰的管理站,借住在伐木公司的簡易木板房里。晚上看書要勾著腦袋,借著煤油燈昏暗的光看。煤油燈是自己做的,把一根棉線用鐵皮包起來做燈芯。記憶中,那些年看過的書往往伴隨著煤油味。

住在山里,工作就是保護這些山,閑時發(fā)愣也要對著這些山。

很多年后,當我再回想起,管理站周圍那時有充足的水力,完全可以搞個小型水電設(shè)施。那個時候我們和外界接觸太少,這么簡單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身邊就幾個和我一樣年紀的愣頭小伙子,天黑了沒有事做,睡覺又太早,只能燒一堆火,喝酒聊天。

我們的生活,只有山!除了山,還是山!

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建區(qū)時有22萬公頃,一輩子都走不盡的山,吞噬人的山,我只想把這山撕裂!

我一直跟領(lǐng)導(dǎo)要求出去讀書,到1986年才輪到去云南大學(xué)生物系進修。我們需要插班到本科課堂去,一開始還擔心聽不懂,沒想到好學(xué)的心讓腦子一下開了竅,一踏進大學(xué)校門,身、心、腦馬上都活躍了起來。

每天泡圖書館,每一科分數(shù)都不比正宗大學(xué)生低,我信心滿滿,想著回到單位就報成人高考,以學(xué)生身份重返大學(xué)。

短短一年的進修很快結(jié)束了,保護區(qū)領(lǐng)導(dǎo)卻堅決不同意我再脫產(chǎn)學(xué)習(xí)。按照今天人的思維,領(lǐng)導(dǎo)不同意就干脆辭職,但在那個年代,身處偏僻的德欽縣,一個人哪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運?我的大學(xué)夢就此截斷,成為終生遺憾。

生活回到原點,我按照我的名字“此稱”的意思,繼續(xù)做一個“老實人”,在單位埋頭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就做個“當家人”,家里因為我的努力情況漸好轉(zhuǎn)。每個月拿到工資,我先給姐姐和弟弟寄生活費,再給自己留下最低開銷,剩下的全寄給父母。

為了寫這本書,我重新找出當年的日記,里面夾著幾張發(fā)黃的紙,是家人的舊信。一封封讀來,艱難往事重現(xiàn)眼前。

1985年10月22日,姐姐的信:“弟弟,你寄來的30元錢已經(jīng)收到,10元交了校服費,20元買了一雙皮鞋。補助費2元錢也已用光,無錢寸步難行,請想辦法寄一點,越快越好……”

那個時候,姐姐還沒有讀完大學(xué)。2元錢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多,她一直緊摳細省,2元錢應(yīng)付了很久,直拖到不得不向我張口。

大弟弟選擇考取麗江財經(jīng)學(xué)校,不繼續(xù)上高中、大學(xué)。1987年10月,他寄來的信:“大哥,你是我心中最優(yōu)秀的人,沒有任何事情能難得住你……”

在我工作最苦惱無助的時候,家人的鼓勵和需要是我堅持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只有小弟弟還留在父母身邊讀小學(xué),他的字還很潦草,不過他已當起家里的勤務(wù)員。1984年6月20日的信中,小弟記下,眼看著媽媽每天忙于收割青稞、小麥,還得隨時和鄰居借好用的鐮刀,他叮囑我:“哥哥,下次回家一定要帶把好鐮刀……”

現(xiàn)在從我家鄉(xiāng)江坡到奔子欄不過3、4個小時的路途,可在八十年代,避開大雪封山的漫長冬季,一路順利的話也需要整整2天。離家一去便至少半年不會回轉(zhuǎn)。所有信息傳遞都要靠口信和信件。

每年青稞黃時,媽媽會讓人捎話給我。我干著地里的活,媽媽會自豪地跟別人說:“瞧我兒子!能掙工資,回到家里還能和村里的小伙子一樣干活,干得還不比別人差?!?/p>

每到過年,家里人想當然地盼我回家:大兒子回家,還會帶年貨回來。

無論路途多么艱難,我都會置辦幾大袋物品,連大米、鹽巴都要采購。年尾帶著沉沉的年貨,和勞累了一年的沉沉的身體,一路搭車回家。先把東西寄放在路邊小賣部,第二天一大早趕上4、5匹馬,中午能走到214國道,夕陽西下時才能把所有東西都帶回家。回家就急著“露一手”,讓父母、弟弟嘗上“山外人的飯”,一個人掌勺整桌除夕大餐,白菜、包菜、土豆、粉條,一律洗、切、炒、倒醬油……全家人吃得香噴噴,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飯技術(shù)其實很爛。

家人對我的情感只有自豪和驕傲。父母做了一輩子農(nóng)民,根本不會懂我在外面的辛勞與寂寞。在他們心中,拿公糧、做公家的差事堪比在天堂,何來委屈?

我已是20出頭的男子漢,還是“當家人”。除了擔當,還能求得家人對我有什么樣的理解和回報?我們那代人沒有現(xiàn)在這么豐富的文化生活,無論物質(zhì)條件還是精神生活,人人都大同小異。在那樣的時代,有多少苦悶和艱辛被默默吞下,自行消化。

我從來不會對家人描述自己回江坡時那一路的艱辛。到了冬季,白馬雪山埡口大雪封山,超過一人高的雪,每年都會凍死幾個急著抄近路回德欽的人。我們保護局的人從奔子欄集體回家,需要從金沙江繞道瀾滄江,再慢慢轉(zhuǎn)回德欽。保護局當時沒有自己的車,需要集體搭車,順利時也要整整7天才能回到德欽。

最怕的就是搭車。我的頭發(fā)從小就是自來卷,大卡車司機在路上如果要人幫忙,從后視鏡中一瞥,準保大聲地說:“那個卷毛,下去鋪路!”“卷頭發(fā),去搬開石頭!”或者車一停,直接喊:“卷頭發(fā)那個……”

我就老老實實把凍僵累僵的身體喚醒,去干苦力。記得有一次,路面鋪滿了山體抖落的碎石,我被一次次拎下去開路,清理石塊,沒有工具,只能用手來“鏟”。飄雪的寒冬,短短幾公里的路,我們卻走了10多個小時,我的手也開出好幾朵“血花”。

艱苦中的溫馨最難忘懷。我最懷念的是東風(fēng)大卡車剛剛進入維西山谷,從高原的冰天雪地一下進入溫熱的低海拔峽谷地帶,暖風(fēng)撩動面頰,久違的綠色化開冰霜,被凍僵的手也漸漸解凍復(fù)蘇了。感動之余,我突然升起在此地安家的想法:如果以后可以住在這里,那該多好!想完自己又笑,不過是個窮小子的癡心妄想。

還有那個名為巨甸的小鎮(zhèn)。當時的巨甸鎮(zhèn)坐落在交通要道之上,在我們“山里人”的眼中,那簡直就是繁華的“小香港”。鎮(zhèn)里的禮堂放映電影,連電視都沒得看的幾個年輕人,每人掏出5角錢走進去,演的是《搭錯車》。

電影看得無比投入,電影放完后歌聲響起:“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情緒被煽到極點,黑暗鼓勵著大家,嘶啞的聲音從喉底滾滾而出,被壓抑整整一年的情緒終于有了發(fā)泄的地方。整整一個電影院的人都使勁吼起主題曲,這是什么樣的情景!那個年代,被壓抑的人遠不止我們。

戀戀不舍地走出影院,我們繼續(xù)唱著歌,走回一個搖搖欲倒的木頭旅館。

“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后來才知道,我們?nèi)绨V如醉地唱出的詞,意思原來是:“酒喝完了,瓶要賣嗎?”

上世紀八80、90年代之交,人們情感普遍壓抑。港臺吹來的流行歌曲,黑白電視上晃動的香港電視劇,把一顆顆木然的心紛紛吹活過來。

最愛的歌肯定是鄧麗君的,不僅跟著磁帶唱熟,一群小伙子還試著把歌詞翻譯成藏語來唱:

你說你過兩天來看我,

一走就是一年多……

三百六十五天,日子不好過,

你心里根本沒有我,

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前面都還好,翻譯到最后一句全體犯了傻——藏文中根本沒有“愛情”這個詞!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澤仁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