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我一個叫西瓦登珠的朋友在這座小城買了一棟房子。在我們村里我們這一代,他可能是第一個在城里買房的。村里的人說他特勤儉,只花費一個月工資的百分之十,其余的都悉數攢下,日積月累,不買到房子才怪。這些天,西瓦登珠成為我們村子茶余飯后的話資,很多出門在外的人,回到家里后,最怕聽到家人拿自己跟他對比。所以,如我一般很多在城里晃蕩的年輕人,背地里對西瓦登珠抱有一種難以定義的情緒。不是羨慕,不是嫉恨,更不是崇拜。 前幾天,我在街上遇見西瓦登珠。我倆自小一同長大,算是性情相投,因此一碰面便搭肩走進龍?zhí)逗叺囊患揖瓢衫铩?年不見,他還是老樣子,我問他我有沒有變,他說也是老樣子。 我們開始聊起小時候,一起去山上采雪蓮花、撿松茸、挖蟲草時那些艱苦而快樂的日子。大概在8年前,我在城里一所私立中學讀書,一年會有兩次假期,而兩次都會逢上鄉(xiāng)下老家的農忙時節(jié),要跟著家人走田間地頭,幫他們收割青稞、牽引耕牛、跟在耕牛之后撿拾被犁翻出來的洋芋,到開學前后,從頭至腳都像一個農民。暑假時,鄉(xiāng)下正是花草繁茂的時候,蟲草、松茸、羊肚菌、雪蓮花等都會相繼長出來,西瓦登珠和我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通常會和村里幾個要好的朋友商量后,一同帶著盤纏到離村子有50里遠的高寒無人區(qū)采摘雪蓮花,因為在我們看來,雪蓮花比蟲草和松茸好找多了,只要你不停地走,總會遠遠看見那些白花花的雪蓮,而蟲草和松茸要具備耐力、細心、經驗等我們這種年齡沒有具備的品質。到山上時,我們住進小河邊上的牧房里,那時,牧人們已經遷往水草更豐美的牧場了。那是一些用石頭砌成的小屋,有一道小門,屋頂用松枝、干樹皮等掩蓋,經過一番打理,點上堆在石灶里的香柏干枝,整個屋子一下子溫暖起來,香柏枝的清香會彌漫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些趕路到縣城的路人,會循著那種香氣找過來,跟我們要碗酥油茶,如果是熟人,通常會被我們攔截一天。那時候,除了我和西瓦登珠,還有一個朋友。記得有一天晚上,石墻底下時不時傳來吱吱吱的聲響,我們懷疑墻基下有蛇或是老鼠,便起身在掩埋妥當的炭火里燒骨頭,骨頭的焦味能讓蛇聞之喪膽。燒完骨頭睡好后,那聲響還在繼續(xù),可我們也懶得再去理會,蒙頭大睡。不過半個小時,隨著吱吱聲的變大,邊上的一面石墻突然坍塌,那些人頭大小的石頭落在我們用樹枝搭就的床邊,同時,坍塌的一面,顯現出一小片夜色:有比村子里更大的星星,還有前方土坡上影影綽綽的樹影。一時,我們懼怕萬分。西瓦登珠說,要是這時候有老虎出沒,說不定會摸索到我們的床前,于是都不敢再睡,拿出偷偷從家里帶出來的青稞酒,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來,喝著喝著,方才的那種懼怕竟已不見,三個人便聊起了各自班里的漂亮女生,聊自己的理想。我說,我的理想是開個拖拉機,如果通車了,把縣里那些好的東西拉回村子,西瓦登珠說他的理想是做一個飛機駕駛員,開到村子上空,然后把頭從機艙里探出來,對著底下干活的人喊叫,跟他們聊天,然后從北京買回很多夾心餅干,撒給在村頭玩耍的小孩子們。那一段歲月,我至今難忘。 小時候的朋友,失散多年乍見之后,只能聊小時候的事情,雖然聊的是同一件事情,但每次聊起都似乎有新鮮感。西瓦登珠和我在酒吧里,聊著聊著,最后才聊到他的房子。一聊到房子,他竟顯現出一付得意的神色,繼而又轉向了凝重。他說為了買這棟房子,好多年都沒吃過一頓大餐,多久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了。我說這樣至于嗎?他的神色又變得像個年邁的老爺爺,說:“不這樣能有今天的這房子么?” 這天天氣晴好,微風在湖邊的柳枝間穿梭,柳枝在油路邊婆娑著,風落進湖水里,蕩起層層漣漪,吹皺了湖水清澈的面龐。西瓦登珠的一聲輕喚把我的目光從窗外揪進來,他舉起手中的牛奶杯子,神色嚴肅地繼續(xù)說:“兄弟,其實,我買房并不全是自己出資的,其中一小部分是我女友的,一小部分是貸款的,由于貸款,這種節(jié)儉的日子又得過上5、6年呀,我比你大6歲,再過5、6年我都接近40了?!彼恼Z氣中開始略帶嘆息:“你也貸款買一棟吧,你也知道,在一座城市里,你如果沒有一個真正屬于你的房子,那你永遠只是個流浪者,不會有任何歸屬感,現在聽說抵押兩張工資卡就能貸款,首付可以想辦法的嘛?!闭f實話我對房子沒有太多的奢求,如果是在兩年以前,我?guī)缀鯖]有想過自己想要一棟房子,這種想法村里的很多年輕人都知道,他們說:“只能說明你沒把握買到一座房子?!钡亲罱鼛啄辏磉叺娜肆牡酶嗟木褪欠孔?,我也耳濡目染,對房子的那種渴望也被啟發(fā)了,但依舊不是那么強烈,我對西瓦登珠說:“再等等吧,生活都過不穩(wěn)還考慮什么房子呢,我哪能跟你比?!彼f:“節(jié)儉一點嘛,過不久就能買。“他還給我算了每月如果攢多少幾年后能有多少之類的帳。我說:”節(jié)儉或許是遺傳的,我這人呀,就像我媽媽說的,兜里一有錢就坐不住,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跳,渾身難受?!蔽覀儍蓚€都笑得前俯后仰。 如果把人生當做一次海航,我不知道我現在行進在哪個階段,有時我也想過,或許我可以將一所舒適的小房子做為我的導航,讓我所有的生命活動指向它。但人沒法為一個房子活著,它即使是人的必須品,但不能成為活著的意義,一如吃飯。 西瓦登珠和我坐到正午時,窗外的行人踩著自己的影子在湖邊漫步,風也不見了,湖水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少女,湖對岸是并排著的房子,有高有矮,參差不齊,陽光落到巨大的玻璃窗子上,反射到我的眼里,雙眼開始隱隱作痛。我瞇起眼,思忖著人真正需要的,其實會不會是一張床?我斜躺在酒吧舒適的沙發(fā)上,啜飲著漸漸變涼的牛奶,思緒開始進入鄉(xiāng)下老家,又想起那些與房子有關的事情。 |